上海市井气息
山东人家,总少不了大葱的气味;宁波人家,总归有咸腥气味和臭哄哄的味道;无锡人家在煎糖醋带鱼和烧糖醋小排骨;有洋派的,罗宋汤的洋葱气味和番茄汁的香味调和;这家人家的咸肉放了太长的辰光,有了“油耗”气;那家人家的红烧肉有“肉夹气。弄堂口的大饼油条摊头,在早上煎油条,油烟气味一点都不讨人嫌。在那时,这是实实在在的人间烟火。
我说的是那种油烟气味,在那时,多少是好日子的感觉,令人亲切。我常常在弄堂里穿过,每个门牌号头里的灶披间,飘出来的油烟气味,是几家人家的小菜味道,互相融和,串味,是知根知底的。
山东人家,总少不了大葱的气味;宁波人家,总归有咸腥气味和臭哄哄的味道;无锡人家在煎糖醋带鱼和烧糖醋小排骨;有洋派的,罗宋汤的洋葱气味和番茄汁的香味调和;这家人家的咸肉放了太长的辰光,有了“油耗”气;那家人家的红烧肉有“肉夹气”……
味道刺激出这个城市的包容性,各色人等,各地口味,刺激出满口的唾沫。
春天里,炖“腌笃鲜”的,是一种殷实人家,时鲜的竹笋和咸肉鲜肉,调养着这家人家的滋润;冬天里,也是这种殷实人家,飘出来红枣赤豆汤的味道,滋阴补阳;有“坐月子”的女人家,那家的灶披间,多是鸡汤和蹄膀汤的气味,便觉得大补;也有煎中药的味道,飘出来,因为古朴,所以是老派的,仿佛是老房子里的红木家什。
没有红木家什的人家,双职工,多子女,也有香味四溢的日子,是趁爷娘上班的时候,用从家里偷出来的米、黄豆、玉米,去弄堂口爆炒米花。孩子们成群结队地跑过去,地上是一溜竹篮头,里面是个小铁罐,盛着米,或玉米、年糕片、蚕豆、黄豆……
破旧的炉灶里,火焰随着风箱的啪嗒啪嗒声,是哔哔剥剥的声音;跟着是一声“炒米花——响啦!”我们一哄四下散开,蜷缩在墙根底下,捂着耳。随着一声爆响,是香喷喷的味道,让我的鼻子一阵紧忙,鼻翼都瘪进去了。
与煎油条的油烟一起升腾起来的,还有煎生煎馒头的味道,多了点鲜肉味;锅贴便不同了,是因为不放芝麻和葱,吊不出鲜肉味;煮豆浆的热气最大,味道却是淡多了,总是有点清水光汤的感觉,连小菜场里的豆制品摊头都不如,那豆制品的气味,总还有浓重的豆腥气。
黄昏的时候,是茶叶蛋和炸油墩子、臭豆腐干的摊头。那味道都是好闻的,且给人是诚实的感觉,颜色也近乎黄昏,是棕色和深黄色的;春天的公交车站,一只茶叶蛋摊头边上,一堆蛋壳,满世界都飘着茶叶蛋的香味,闻着,让我的鼻翼都瘪进去了;我忘不了那茶叶蛋的香味,但没有一点与茶叶有关,吃到嘴里的时候,也似乎是一种失落,没了想象中的香味,这趣味,全然在于吃的之前,和剥蛋皮儿的当口,满怀的欲望。
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每年临近端午,上海的街头多会有烧煮粽子的清香。那和气候和节气有关,这粽子的气味,就在暮春和初夏时分上市。这样一些时日,犹如一串粽子,使城市和当时最雅致的情趣联系在一起。如今到了这时节,那气味离开了,去了别处。
气味已经成为一些符号,记录着城市习性,是一些真正本土化的气息。就是这些气味,穿透上海人的心灵,在我不同的生活背景里,伴随着我。许多上海人家就是这样,辣酱、冷饭头、番茄炒蛋、糖醋排骨、咸菜毛豆、毛豆炒萝卜干……它在晚餐以后保持着,到达明天的早餐,延续着,演化着,如一种调味品,让许多平常日子、庸常之辈,过得有滋有味。气味就这样保持着令人亢奋的感觉。
许多年以后,我总要在春天里回味“腌笃鲜”,感受着食欲与情欲,是一个城市的生态。我从中感受到上海的气息,并回忆起某个春天的夜晚,我在一个上海女人身边,看她熨衣服,那熨斗往格子呢大衣上熨烫的时候,漂浮出白汽,雾一般升腾,散发出好闻的上海女人气息。
我经常凭借着早年呼吸到的气味,在心中从我的栖息之处认得上海。我在完成这段文字的时候,牛奶扑出来了,在煤气灶上烧焦的味道,挥之不去。
来源:《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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