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那时没有相机
陀思妥耶夫斯基告诉我们,在没有即时通讯工具和发达的摄影工具的时代,人们如何延长、充实、记忆每一个瞬间。http://x.limgs.cn/f2/c1/up201306/f040ea7d426289aced122d2d5d58f5ca.jpg
“如果那时没有相机,他们还会这样做吗?”6月16日傍晚,一只受伤的海豚在三亚大东海搁浅。许多市民和游客在渔政人员赶来之前纷纷抱起海豚合影,海豚最后因失血过多而死。
耶路撒冷的圣墓大教堂里,人们朝四面八方摁着快门,教堂里光线很暗,他们举起的手立刻淹没在了一片漆黑之中,连闪光灯都不见威力。在一些有牧师讲道的地方,拍照的人就沉默着站到所有听讲者的背后,尽量显得他们也很虔诚似的。
圣墓大教堂所在处是耶稣下葬地,教堂固然雄伟巍峨,却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壁画或雕塑作品,但整个以色列都很少这类吸引游人镜头聚集的景点,所以一些地方还设置“拍照点”告示牌,以示此地风光值得一拍。这是一件好事,因为但凡那些有艺术品景点的地方,比如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像或摩西像,比如罗丹的思想者,比如《蒙娜丽莎》,都会引来蝗虫一样的拍照人群。
摩西像坐落在罗马的一所非常阴暗的教堂里,光线并不适宜摄影,而人们整年络绎不绝,挨挨挤挤,想尽可能靠近一点。就我所见,在这类景点面前,中国人和外国人的表现差别并不大,他们都觉得看到的是一个真人,拥有神奇的生命,不是一块雕凿过的石头。他们都不愿意移步到几丈开外去买一件设计精美、光影曼妙的摩西画像,哪怕是一张便宜的明信片,虽然那上面印的就是和你眼前所见的同一个摩西。
拍照人的心理很有趣,归结为“到此一游”未免失之简单。拍照者似乎相信,拍照行为能让他自己与被拍摄对象之间建立起一种想象性的私人关联,本质上说,与对着性感女明星照片自慰并无不同,只是程度较轻,耗时更短。一些拥有丰富艺术品的教堂,例如西斯廷圣母教堂,拍照是被明令禁止的,但挎相机的人没那么老实,禁令让他们的拍摄行为变得更加刺激,能带来高等级盗窃犯的良好感觉。快门声在彬彬有礼、一路劝说的神职人员身后响起,他们永远贪婪,永远不知餍足,而且时刻都有新的成员加入。
你注意观察相机放下之后露出的脸——或许就是你自己的脸——那上面缀着一对贮满了欲望的眼睛,一副抄家者的表情,仿佛别人那里有你所要的东西,哪怕你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洗劫了罗马的日耳曼民族,冲进阿房宫的楚兵,都有着那样一种神色。
追拍罗丹、米开朗基罗、达芬奇等人的作品,可以看作是名人效应的延伸反映,拍下照片意味着你“体验”过了,你同这尊雕塑以及雕塑制作人之间有了亲密接触;重要的是从对焦到按下快门的行为,而不是你拍了什么。而且,名人也是分等级的,在意大利,名气与入镜率反差最大的经典雕塑,大概要算是多纳太罗的“抹大拉的马利亚”了,它就矗立在多莫博物馆里,整日都门可罗雀:大概是马利亚狰狞的面目、褴褛的衣衫让游人心怯吧,可是多纳太罗对头发、褶皱、肌肉条纹的处理之细腻程度并不逊于米开朗基罗。
给艺术品拍照,是为一个图像制作更多的图像,制作行为一面在提升它,另一面在贬低它的意义。有时,我们是因为一双肉眼看不过来才拍照的,但更多的时候,我们拍照仅仅是为拍而拍,仅仅是为了拿去给其他人看,换得几句艳羡的话语,作为这一趟出行的精神回报——拍照削弱了人们“看”的需要,更不用说记住自己所看的东西了;相机培养了心智懒惰的游客,世上百分之九十以上有世俗偶像而缺乏自我的人,都是因为懒惰。
有很多好书教我们该如何看——阿拉斯的《绘画史事》,彼得·伯格的《观看之道》,等等。这些书告诉我们怎样欣赏一尊艺术品里隐藏的信息,例如,米开朗基罗的摩西目光明明向左,但好像是在看着正前方的你似的,他似乎十分愤怒,他的嘴线弯曲,似乎含着未说出口的厌恶,他脸虽向左,但须发都还保持着下垂偏右的方向,这说明他是突然被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力吗?那是什么东西呢?是一个出言张狂、攻击上帝律法的犹太人站起来了,还是沙漠里的异民族吹响了进攻的号角?
产生想象和质疑才是真正的观看,自由的观看,眼睛和头脑配合起来摄下一个个未完成的画面。习惯性的举相机动作打断了脑电波的奔流。艺术品最悲惨的待遇发生在2010年上海世界博览会期间,法国馆里的八件卢浮宫作品,人们像参观伟人纪念堂里的裸体模特一样排着队瞻仰,每人只能轮到二十秒钟。艺术品被远道运来,变成了禁苑里围猎的对象,谁抢到,谁炫耀。
只要在旅途中带着相机,我们早晚都会变成三亚海滨那几个男人的同路人,因为我们抵抗不住一种诱惑:在没见过的东西前零距离留下影像。我们的行为总要屈服于“留住瞬间”这种愚蠢的冲动。男人们一哄而上,冲向搁浅的海豚,心里想的是:拍照的机会来了,平生难得一遇的时刻到来了。他们将海豚横拖倒拽,七手八脚地布置一个最精彩的瞬间,好让自己闪耀其中。如果那时没有相机,他们还会这样做吗?或许最多只是好奇一下“那是个什么东西”罢了,假如没有相机,海豚可以安然地做自己的海豚,它的厄运——在沙滩搁浅——仅仅是它的厄运。
读中篇小说《白夜》,女主人公等待她的心上人,等得心急如焚,男主角心生爱慕,甘愿受托一次次为姑娘捎信,憧憬着会有奇迹发生。两个人的约会惊动了第三个人,心扉彼此开阖,爱意欲说还休,一篇篇书信措辞蕴藉。陀思妥耶夫斯基告诉我们,在没有即时通讯工具和发达的摄影工具的时代,人们如何延长、充实、记忆每一个瞬间。我故而想,假如没有移动电话,我或许会记住与每一个女子约会的每一个场景;假使没有相机,生命将会变成一个个在记录时就已得到反思和阐释的片断。
(摘自《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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