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子不见的那一天
我先听到一阵阵风铃般的抑扬乐音,仰头看去,一群鸽子正泠泠掠过邻近的矮屋顶和高树梢,鸽群和湛蓝的天空构成一幅美丽图景,当年北京东城区养鸽子的人家大概很多,我天天一出门几乎都碰见鸽子。它们三三两两站在四合院的矮墙上或者同样矮矮的屋顶上,不怕人。file:///C:/Documents%20and%20Settings/Administrator/Local%20Settings/Temporary%20Internet%20Files/Content.IE5/OHI7CTIZ/fdb725612b54f76f0cf138d3b97066f6%5B1%5D.jpg
农历年的最后一个周末,我清晨起来照例大大敞开窗户透气,目光搜索着几个月来天天伴我晨练似的在窗外盘旋的三只鸽子,却不见了踪影。抬头一望,楼上邻家窗口鸽笼已经拆除,顿觉心里一沉,这让我自己也很吃惊,因为今昔感觉竟如此迥异。整整一天,我脑海里只有鸽子、鸽子、鸽子,它们引领我返回了早已消失的年代,督促我思索人类生命和自然界其他生命的关系。
第一次和鸽子打交道早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末,在我上海老家的三层楼北晒台上养过十多只鸽子,模糊听说是为了用新鲜鸽蛋替曾祖母的中药做药引子。那时我刚上小学,天蒙蒙亮就要去学校,直到下午放学才有时间拉开晒台门张望一番,偶尔想抓一只玩玩,却总也抓不住,又惦记着做功课,只得匆匆忙忙走开。这些鸽子没有成为儿时的伙伴,于是后来拆鸽棚,我毫无惜别感。
第二次打交道已是五十年代初,我从上海分配到北京工作,抵达北京当天下午就近距离邂逅了鸽子,却不在地上,而是在所住四合院的天空。我先听到一阵阵风铃般的抑扬乐音,仰头看去,一群鸽子正泠泠掠过邻近的矮屋顶和高树梢,鸽群和湛蓝的天空构成一幅美丽图景,这是上海所没有的。当年北京东城区养鸽子的人家大概很多,我天天一出门几乎都碰见鸽子。它们三三两两站在四合院的矮墙上或者同样矮矮的屋顶上,它们不怕人,不像我儿时所遇,它们总是对着我咕咕叫打招呼。
可惜我那时候忙着上班,忙着组稿之类,根本没有工夫也没有心情作出回应,辜负了它们的热诚。1958年是“大跃进”时代,北京曾掀起“除四害”运动,麻雀位列四害之一。有一天街道上动员家家户户上屋顶轰麻雀,鸽子也连带遭殃。事实上麻雀并未因而绝迹,鸽子却从此在北京上空消失了许多年。当年我居住在东城区的贡院西街一号,也曾奉命挥动竹竿驱赶麻雀,看着疲于奔命的小麻雀颇为怜悯,却没有想到为更加无辜的鸽子一掬同情之泪。
第三次再打交道已是二十一世纪,2007年残春时分一个闷热的上午,业已退休多年的我正坐在敞开的窗边看书,耳边忽然传来朴愣愣的声音。转头一望,有三只纯白色鸽子站在我窗口的室外空调机箱子上扑扇翅膀,大概由于我久坐不动,让它们误以为我不是“活物”。其中两只正对着我的鸽子见我会“动”,便唿的飞走了,片刻后,背对我的那只终于发现“敌情”,竟一下子吓呆了,和我足足对视了几十秒,这才慌慌张张扇动翅膀往上一跳,逃回了楼上的“家”。我和三只鸽子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很有点戏剧性,同时也让我感到它们很聪明,即或初来乍到,也知道区别“领地”,区别“敌人”,于是立即有了进一步熟悉它们的兴趣,这在往年工作、学习都压力重重的情况下,也许是绝无可能产生的愿望。
三只鸽子是小团体,它们似乎自知势单力薄,不敢远行,穿梭盘旋的范围从未越出“家”所属的社区。而距离我们家较远处,也有人家养鸽子,那可是大团体,总有二三十只吧,胆子当然大得多,我常远远看见它们在龙潭湖公园上方转圈,却也时不时径直飞到我们楼这边,侵入邻家鸽子的领空,冲乱了小团体的编队,不禁令我担心“少数派”会遭到“裹胁”。当然事实证明我是庸人自扰。
整整一个夏天,晨光熹微之际,扑扇翅膀声就会督促我旱早起床,拉开窗帘一看,两只空调箱上满是鸟粪,三只鸽子已在楼前小院子上方盘旋。待我诸事停当,坐到书桌前捧起茶杯时,它们也总是恰恰飞行完毕来到空调箱上略事休憇,好像楼上的鸟笼是“卧室”,楼下的空调箱是“起居室”。鸽子们和我隔窗点头招呼几乎成了习惯。就这样,日复一日,从残春至深秋,天天如此,直到落叶满地,屋外一派萧条气氛时,情况才有变化。
一天清晨,窗外的咕咕声忽然变成了叽叽喳喳声,只见一群小麻雀正跳跳蹦蹦在鸽笼内啄食,原来是鸽巢雀占了,然而“受害者”却乐呵呵地守在笼侧,倒像是“入侵者”的“护卫”。我没有向邻家主人告发鸽子们的“吃里爬外”。寒冷季节小麻雀觅食困难,鸽子居然也懂得仗义呢!每当鸽子们在笼外悠闲踱步,麻雀们在笼里开心啄食,叽叽喳喳和咕咕咕咕混成一片欢快乐音时,我也会和它们一起满心欢喜。我高高兴兴把两架空调箱擦拭干净,让鸟儿们飞来稍事休憇。
如今我提笔写下这段交情时,距离拆除鸽笼已逾月,然而至今仍常见三三两两小麻雀在邻家窗台逗留、唱歌,好像在缅怀离去的朋友,不禁微笑着点头加以赞许。
德国作家黑塞七十五岁时(正是我现在的年龄)写过一篇文章《论老年》,其中谈到老年人的优势时说:“我们对于参与某些事件和采取一些什么行动的要求越小,我们静观和聆听大自然的生命和人类生命的能力就变得越强,我们对它们不加指责,并总是怀着对它们多姿多态的新奇之感任其在我们身边掠过,有时是同情的,不动声色的怜悯,有时是带着笑声带着欢悦带着幽默。”许多年前初读此文时,对这段话毫无所感,今日再读竟像是特为自己而写。
近年常为伴随年龄出现的种种病痛而内心烦恼。邻家的鸽子让我懂得,老年人应当庆幸自己比年轻人更有能力从生活中获得也许是微不足道的小小喜悦,人生的长河不就是由一朵朵小浪花组成的吗?为什么要自怨自艾,徒增烦恼,而不与我们共存的宇宙生命——无论花草树木,抑或鸟兽虫鱼,一起组成快乐的小浪花,一起享受生活的喜悦呢?正如一位中国古人所云:“哀乐之起,冥于自然。喜怒之端,非由人事。故燕雀表啁啾之感,鸾凤有歌舞之容。”
尽管北京城的面积随着改革开放的脚步已越来越向外扩展,长住繁华闹市的人们离大自然也就越来越远,然而,只要我们主观上不闭目塞听,能够让我们感觉惊喜,甚至产生共鸣的自然生命应该是无处不在的呢!
(摘自《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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