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逝去的流行阅读
通俗是神圣的墓志铭。在那个年代,武侠、言情小说成为流行阅读作品,打破了意识形态色彩浓烈的官方读物的垄断格局。http://x.limgs.cn/f2/c1/up201308/dfa6d50bea5111508f534657eaf9154a.jpg
那天在一个饭局上,与傅国涌兄聊起金庸。他数年前曾写过一本《金庸传》,经过大量搜集与研究材料,这次他把这本书重新修订出版。他说,在这本书里,他对金庸及其作品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但也是在饭桌上,我意外得知许多80后朋友,都没有读过金庸、古龙等人作品。
以前有句话,有华人的地方,必有金庸的小说。还有一句话,凡有井水处,皆有古龙书。这些人的作品,犹如生命的胎记,是一个难以抹除的记忆。所以,当听到有人没读过他们的书,我真的惊呆了。我当时一脸困惑地问:这怎么可能?一位80后朋友反问:为什么不可能?
是啊,凡事皆有可能。80后出生的时候,正值金庸等人的小说在大陆流行,而当他们长大,这股热潮却已慢慢消退。所谓流行阅读就是这样,一些作品在某个阶段是大众的心灵鸡汤,可在另一个阶段却可能被当成过期罐头。流行作品(或者说通俗作品)不是经典著作,哪怕它曾经销量巨大,也只能停留在一两代人的记忆中,而不会像经典著作那样成为跨时代的共同记忆。一念及此,就不得不承认,我和80后朋友们确实存在着阅读代沟。
不由想起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和我的小伙伴们的阅读时光。当然,我只能写下自己的阅读故事,无权代表任何其他人。这段记忆并非遥不可及,可说来却已过去了二三十年。
作为一个生于1974年的准中年男,八十年代正是处于青少年时期。从时代特征来讲,那是一段读书的黄金年代。七十年代末,《读书》杂志创刊第一期刊出一篇《读书无禁区》的文章,喊出了那个时代大众的心声。在经过多年思想禁锢后,人们如饥似渴地扑向新华书店,寻觅自由阅读的乐趣。当时的阅读热情,如今看来那真叫作疯狂。经常逛旧书摊的人就知道,随便打开一本当时发行的外国文学作品,印数动辄以数十万册计。许多社科类著作也成了畅销读物,如三联书店阉割版的《宽容》,1985年首印就是15万册,而且很快就卖完了。
当然,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宽容》这本书,也很少读外国文学经典。这一切对一个生长在农村的孩子,就像是发生在陌生国度的故事。不过拜时代所赐,当时大量港台通俗读物通过各种渠道进入大陆,成为民间热门读物。我读金庸、古龙等作家的作品,就是从当年随处可见的盗版书店开始的。
所谓盗版书店,指的是那种除了卖些杂志、图书,还出租各类通俗小说的个体书店。这些书大多来历不明,印刷质量也很差,不时会发现错别字、印错页等情况,但是借阅者众多。一般情况下,拿到这些书时都是脏兮兮的,书角起皱不说,还经常缺上几页。尤其是看到关键情节(主要是涉及男欢女爱部分)却发现少了几页,不由让人咬牙切齿。为了保护这些生财的盗版书,书店老板往往给每本书装订上牛皮红边护套。而为了能够在课堂上偷看书,有人便给这些书再包上挂历纸的封皮。当然,这种小动作经常瞒不过老师。于是,有的老师会把书没收,等他自己看完了再还给学生。
这些盗版书店出租的书,多数是武侠和言情小说。武侠小说方面的作家有金庸、梁羽生、古龙、温瑞安、诸葛青云、卧龙生等等。这些人不仅作品在大陆被盗版,连人名也惨遭盗用。盗版书店里就有许多不知哪里来的武侠小说,用“全庸”之类的笔名出版。这类盗版书大多粗制滥造,唯情色描写方面比正牌作家大胆细腻,因此也有不少人借阅(这类书遭毁页最多)。当时最有名的是前面四位作家,不过我偏爱金庸、古龙的小说,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几乎每年都会重读他们的小说,如《鹿鼎记》阅读次数不下于十次。一开始接触武侠小说,自然是受大众时尚影响,后来再读,一半是为了打发无聊时间,一半又是因为人生正处于低谷,读点武侠小说养“气”。
言情小说方面,排在第一把交椅的是琼瑶,这位言情小说祖师奶奶,至今仍是浪漫爱情小说、电视剧领域的常青树。据说琼瑶创作的电视剧集《花非花雾非雾》最近在大陆播放,收视率仍然很高,堪称业界奇葩。其他言情小说作者还有岑凯伦、亦舒等人。亦舒是作家倪匡的妹妹。倪匡的卫斯理系列,是八十年代除武侠外最畅销的类型小说。兄妹二人的作品当时都是盗版书店不可或缺的读物。岑凯伦是一个奇特的存在。至今,关于她(也许是他)的身份和生平仍众说纷纭,成为一桩文坛疑案。但当年她的言情小说作品,其风靡程度绝不亚于琼瑶。言情小说外,当年流行的女作家还有三毛的旅行随笔,她的《撒哈拉的故事》让无数人见识了什么叫作异域风情。
武侠、言情小说之外的畅销书,除上面提到的倪匡的科幻小说系列(他曾帮金庸代笔写作《天龙八部》),还有一个伪称香港女作家的侦探小说作家雪米莉。关于这个笔名及其真实身份,如今许多人都知道了。这其实是四川作家田雁宁和他的“写作团队”的共用笔名。大陆作家写通俗小说,非要伪装成港台作家,恰表明当年港台通俗文学的强势。如果不这么做,田雁宁等人当时大概也不可能数钱数到手软。有趣的是,直至2007年,田雁宁接受媒体采访时还自称从未到过香港。从这也可看出,当年通俗小说作品多么容易走红,而读者又是多么容易上当受骗。
这种简陋而繁荣生长的盗版书店,随着社会越来越开放,逐渐走向末路,到了九十年代后期就慢慢绝迹了。但这类书店对当年通俗文化推广的作用很大。那时候,我应该是读初中一二年级,经常晃晃悠悠地骑着自行车,到书店里借阅小说。有时看到一些书里有“关键情节”就怦然心动,赶紧把书夹在其他武侠小说一起借阅。通常一次借二三本,几天就读完了。女生也经常到书店借言情小说。对于她们来讲,琼瑶等人的作品提供了一个梦幻世界,让人沉迷而难以自拔。那时,比较时髦的初中女生,喜欢哼着《几度夕阳红》之类的琼瑶电视剧歌曲,在书本上贴着翁美玲的剧照贴纸。她们做着和白马王子牵手相依的梦,却不得不面对多数男生情窦未开的事实。
金庸等人的武侠小说,一开始在大陆遭到了保守文化人士的激烈抨击,后来又被捧到近乎神圣的地位。对琼瑶、岑凯伦的言情小说,一直以来评价都不算高,哪怕有人想翻案也不太成功。客观地讲,这些作品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藉由通俗文化渠道,对大陆读者进行了一场文化启蒙。这是有别于精英式思想启蒙的另一场大众文化启蒙。
通俗是神圣的墓志铭。在那个年代,武侠、言情小说成为流行阅读作品,打破了意识形态色彩浓烈的官方读物的垄断格局。在一个思想文化严重退化的时代,通俗读物的功能就是把大众的审美能力提升到相对正常水平。例如,从金庸小说,人们恢复了对正邪的基本判断;从古龙小说,人们体验到了何谓自由不羁的生活;从琼瑶小说那里,少男少女明白了什么是轰轰烈烈的爱情;而从岑凯伦的小说,人们恢复了对物质欲望的自然追求。从这角度看,八十年代盛行的“人道主义”、“人性论”,与这一轮流行阅读的内在精神相契合。
我当时并不明白这些道理。我的小伙伴们大概也不会这么去想。但这种出自人性正常欲望的精神,天然具有强大的颠覆能力。无论保守人士如此攻击诋毁,这些通俗作品仍然势如破竹,一路攻城略地,与其他文化潮流汇合成一股势不可挡的时代精神。到了九十年代,金庸作品获得官方许可,由老牌出版社三联书店在大陆出版发行。这意味着,通俗文化在主流话语体系占有一席之地,人性的力量终于战胜了各种保守思潮。
我们这一代人,正是在八十年代这股通俗文化潮流的滋养下,各自走上了人生路。这是一个事实,如今已可以写进历史。不管从那以后社会文化如何变迁,这都是我们的阅读记忆,也是我们的精神遗产,以及文化暗号。
(摘自《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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