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阿姆
阿姆,是我们当地的方言,也就是奶奶的意思。
我喜欢叫阿姆,也喜欢一直这么叫着。只因这两字珠玑发自胸腔,在我唇齿间来回游走了二十来年。
一、关于阿姆的往事
我家祖辈居住在离镇几公里远的一个小山村,房舍就坐落在几座连绵着的小山丘的山脚。门前无甚迤逦风光的江河,也无甚潺潺呢喃的溪流,只有一眼望去养活着世代人的高低起伏的田垄和一条不知踏印过多少足迹的绕村小路。俗话说:一方水土一方人。大概也就是这个意思了吧。
爷爷是民国初期出生的,那时中国的土地大多是在地主老爷们手里攥着的。爷爷的父辈又地偏家穷,爷爷也就没念过书不识什么字,虽然会一些木工竹编之类的杂七杂八的小手艺,且在农闲时也能卖掉一些编织品赚取小钱;但终是因为为人木讷,不喜言笑,再加上旧时代一二十多年的战乱与灾害,捱过了三十多年的光棍生活才幸运的娶到了我的阿姆。
说是幸运,其实阿姆嫁给爷爷是二嫁了,因为阿姆一嫁的丈夫因一场疾病撇下她们母女俩去了。可是在那个孤苦荒乱的年代里,一个丧夫了的女人连养活自己都不是那么的容易,更何况还要拉扯一个才几岁大得孩子。于是,在媒人几次的撮合下,阿姆便带着年幼的姑姑改嫁给了木讷的爷爷。阿姆比爷爷小两岁,娘家是在一个更偏远的山村,小时就吃尽了穷苦人的苦头,又经历了那个时代特有的产物——裹小脚长大,所以阿姆到现在都还显得很瘦削。以至于小时候的我们总爱追问‘阿姆的脚为什么这么小、人为什么这么瘦’;稍大一点了,又喜欢缠着阿姆问‘裹小脚痛不痛啊以及为什么要裹自己的小脚呢’之类稚嫩的问题。
阿姆刚嫁给爷爷时,全国已经解放五六年了。只是那时的新中国历经了无数场大小战争的洗礼之后,已经是人丁稀少,且百废待兴了。所以,为了建设美好的新中国,全国各地都响应着新政府的各种口号和政策,其中以毛主席的“人多力量大”的口号是最为响亮的。于是为了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几年下来,阿姆和爷爷便陆续有了两个我未曾谋面的夭折的姑姑和伯伯、爸爸、叔叔他们三个,再加上大姑,也算是人多力量大了。只是可惜的是:因为解放初期的大跃进和三年自然灾害,阿姆没能抚养大那两个夭折的小姑姑。每每阿姆想到这件事,总会神情黯淡地哽咽着说一些‘如果她们两个现在还活着,该有多大多大了,以及是我对不住她们’之类伤心的话语。
年轻时的阿姆一直是个要强的女人,而娶亲后的爷爷依旧还是不喜言笑的木讷性子,以致小时的叔伯们都不肯亲近他。阿姆便一个人持家、带孩子,之后再和爷爷一起上下工,起早贪黑的撑着。有时为了能让瘦小的孩子们多吃点,外婆宁愿自己挨着饿也要省出来留给孩子。孩子们生病了,外婆便火急火燎的背着她们去看山村蹩脚的郎中大夫……多少个这样清清苦苦的日子过去了,阿姆含辛茹苦地拉扯以及和爷爷勤勤劳劳地耕作,才相继有了大姑的一家子、大伯的一家子、爸爸的一家子以及叔叔的一家子。
别人总说:“时光荏苒,光阴似箭”什么的。我不知在阿姆的眼里,时间是个什么样子?
二、我记忆中的阿姆
我十二岁那年,阿姆已经是个年逾七十的老人了。不争气的爸爸,却因一辆拖拉机惹出的车祸而负债累累、举家困顿,连自己的大腿受伤了,却也无钱医治。于是为了还清债务和家里以后的生活,爸妈商量着只好外出南下打工,留下了正上五年级的我和上初一的哥哥交由阿姆抚养。
记得在爸妈刚外出南下不久时,家里总会有伤者的家属来索要医疗费,而那时家中已确实没有什么能够变卖或偿还的了,就连爸妈饲养了半年多的那头黑猪也早被赶走抵债了。无奈下的阿姆只好和外婆拖着她们年迈的身子,去周边的村落里找一些好心人募款。虽然她们每次的募回来的钱不是很多,但阿姆一回来总会念叨着那些好心人的帮助,还拿出一个小本子要我写下她所说出的名字和钱数。可是那时的我,不知是因为年纪太小,还是因为不明白灾难是什么,以至于连爸妈南下离去时的场景也不记得了。而且某些时候看着阿姆在自己身旁兀自伤心擦泪,我却不知道去安慰阿姆,只是看到阿姆流泪了,心里害怕极了。
爸妈南下后,阿姆便悉心照料着我们的生活。那时农村里的孩子可能都是比较喜欢贪玩得吧。因为小时的我每次和伙伴们一起玩耍时,总要等到天黑后,阿姆站在村前的土坡上一声一声喊着我的名字才会回家。回到家后,阿姆早已放好了澡盆,倒好了温水,然后招呼着我们洗澡。到了晚上,我就和哥哥在煤油灯下做着作业,阿姆则在一旁缝缝补补着衣服。到现在我每每想起来,眼前都是温馨一片。不过,小时候的我应该是比较聪明的,因为煤油灯下我做作业的速度总是很快。尽管阿姆说每晚要浪费她的不少煤油,但是当每次我一拿回大红的奖状时,她总说烧掉的那些煤油没有白白浪费。
不知是因为时代的气息吹散的太慢,还是我们的山村太过贫穷和落后。对于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农村娃子来说,从不知道六年级的升学考试意味着什么,就算结果是我以两分之差没考上市中学,我也没有半点挫败和懊恼的感觉,就连脸上偶尔流露出来的那一丝惋惜,也是一闪而过。自然,从未外出过的阿姆也没念叨什么,只是惋惜着我要多考两分就好了。到了初一报名那天,阿姆给了我报名费,送我出了村头,并嘱咐我问清老师学费是多少钱。于是我便心安理得的去镇中学填了表交了报名费。在此之前的暑假期间,爸妈曾托镇上的大伯帮我联系过市里一家私立中学,但是得额外交八百块钱。而爸妈和阿姆都觉得这是一个不少的数目,也实在拿不出那么多钱,此事也就此搁下了。
可是,就在我报名回来后的当天晚上,大伯却急急忙忙的从镇上来到家里。阿姆当时正在准备着猪食,我在院子里洗澡。阿姆招呼大伯坐下后,问大伯来家有什么事。大伯跟阿姆说那所学校能让我去就读,不过还是要多交五百块钱,我的爸妈已经同意了,来询问阿姆的意思如何。阿姆当然同意了,她觉得去城里读书长长见识也好。于是大伯便叫我在今晚上收拾好东西,明早和他一起去市里的私立中学报名就读。我当时惶恐着不知所措,只是傻傻地看着一旁的阿姆,一边忙碌着替我收拾衣服行李,一边说着‘什么城里不比家里、不要受欺负、不要想家、要自己好好照顾自己……’之类的话。那一夜,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下的,因为那时的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失眠。醒来时,耳边是阿姆如常吃早饭的叫唤,我却怎么也不肯下床。因为在我的意识里,我从未想过要离开这儿、离开阿姆,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独自生活和学习。最后是阿姆好劝苦劝,我才勉强扒了两三口饭,一百个不情愿的和阿姆奔了去镇上的路。
到了学校,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大伯便回了家里。我没敢去送,只是呆呆的坐在宿舍里胡思乱想着在家和阿姆的日子,因为在我的眼角有种微酸微酸的东西想流出来,我怕看见大伯离去时控制不住留下来。在学校的那一晚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睡下的,第二天也不只是怎么过完的,只是放学后看到那些女生在教室里小声哭泣着。我便觉着自己的眼睛有些湿濡,那些微酸的东西全部流了出来,心中也阵阵无助的惶恐着。这时的我只想着阿姆,只想回去,我怂恿着自己回去。那时的我是第一次远出进城,也不认得路。可是我竟跌跌撞撞到了车站,也上对了车。回到家时,天已然黑了,阿姆正坐在院子里乘凉,而我却像一个幽灵一样冒了出来,吓得阿姆疼惜得直喊呸呸。阿姆把我安抚好后,给我煮了一个荷包蛋吃,然后便催促我去睡觉,大概是因为担心我路上担惊受累。那一晚我睡得很踏实。可是第二天阿姆一大早就把叫起来吃了早饭,说不能耽误我上课,叫我放假后再回家里来。阿姆送我到车站后,又叮嘱我不要太想家里,要安心在学校读书。我只得依依不舍的上了车和阿姆告了别……
此后的日子里,我就在各个学校和家之间渡过。虽然每次节假日在家呆的时间不是很长,但是每次一回到家,阿姆总会煮好吃的给我;就连大姑看望她时带给她的水果,阿姆也要留着给我。因为阿姆总担心我在学校吃的不好,每次我回来都会说我总是那么的瘦。还有每次我返校时,阿姆都会一直送我到车站,看着我上了车才安心走回家去。所以到现在,我的脑海里都能清晰的记得阿姆送我时的场景——在一条小山连绵着的毛马路的远景里,一个小孩和一个老人一前一后地走着,空中还时不时的传来:注意车,不要摔着,走慢慢点走慢点……就这样在阿姆日复一日的呵护和关爱下,我上完了初中,又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市重点高中,最后上了大学。
如今,我已然二十又三了,大学第四年,正面临着毕业就业。而守候了两代人的阿姆,依旧在那贫穷的小山村里守候着第三代人。只是阿姆的脸面更苍老了,手脚更瘦嶙了,后背更拱驼了。人总说:血浓于水,一辈子不变的是永恒的亲情。可是,面对着我那日渐消瘦去的年逾八十五的阿姆啊,我该如何去感恩她那永远也偿还不了的亲情呐!我的阿姆!
来源:十指文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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