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社工之殇——系应届大学毕业生 其工作状况是一线社工缩影
女社工黎燕虹之死引发了深圳社工公益界广泛关注，被认为是首个在职社工死亡事件。
●黎燕虹之死始于12月11日晚。黎燕虹加班一个小时后坚持不住，至海湾社康中心就诊，但是被告知，其社保卡因欠缴一个月的费用不能在此处就诊。黎燕虹在药店买了点感冒药，回租房休息。13日病情恶化进入急诊，15日凌晨不治身亡。期间，黎燕虹曾多次与升阳升联系，但直至离世，社保查询结果依然是不能使用。
●记者掌握的一份工作考勤表显示，黎燕虹11月份加班55.5小时，仅调休7个小时。12月第一周加班10个小时，除了一个周末，其他时间都在加班。“工作不是重体力，但加班是长期存在。”深圳湾社区综合服务中心一名工作人员介绍。
25岁的深圳一线社工黎燕虹在多日称累后，于12月15日凌晨因爆发性重症心肌炎宣告不治。
死者亲友认为，死因与其供职机构深圳市升阳升社会工作服务社（简称“升阳升”）的社保不能正常使用和长期加班劳累有关。升阳升向南方日报记者称，其死亡是否与机构有关尚难定论，但愿意配合家属看能否申请到工伤。
这名普通女社工之死，激起深圳公益界一番惊动，被认为是首个在职社工死亡事件，而其168天基层社工生活，被认为是深圳一线社工生存状态之缩影。
大学毕业后成为一线社工
6月18日，黎入职深圳市升阳升社会工作服务社，成为一名一线社工。综合多方信息可知，黎燕虹是一个热心的人，爱自拍展示最美的一面。
黎燕虹，广东茂名人，今年暑假，毕业于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法学专业。
6月18日，黎入职深圳市升阳升社会工作服务社，成为一名一线社工。7月1日，她与10名社工被分派到南山区蛇口街道深圳湾社区综合服务中心。这11个年轻人最大的27岁，绝大部分是刚从大学毕业一两年的“90后”。
该中心是蛇口街道一个基层社会管理创新试点，采取“一平台两中心”的运作模式，即一个电子政务平台、一个行政服务中心和社区服务中心来管理社区。街道办事处通过政府购买的形式，将基层服务全部打包给社工打理。
试点的亮点是，在行政服务中，居民办事无须通过多个窗口来回办理，只要在服务中心内就可以享受“一对一”和一站式服务；而在社区服务中，服务中心社工采取上门服务的形式，通过走访和调研，了解居民需求，为居民提供优质服务。
黎燕虹和另一名社工服务一个网格。按照规划，深圳湾社区分5个网格，只有黎燕虹所在的“03网格”小区最多，有5个，已入住632户，住户数不算所有网格最多的。黎与拍档以AB角的形式相互合作，包揽“03网格”的行政工作和社区工作。综合多方信息可知，黎燕虹是一个热心的人，爱自拍展示最美的一面。
但是，168天后，12月15日，正逢深圳入冬以来的最冷天气，黎燕虹经抢救无效死于南山医院。死因系爆发性重症心肌炎。
黎家亲友来深，与升阳升协商死者后事。黎家认为，社保不能正常使用延误治病和长期加班过劳是致死主因。升阳升不同意此说。
期间双方有5次协商。前2次协商，升阳升称小黎没有加班，其社保没有任何问题。第3次，升阳升承认小黎有加班，但不承认社保的延误问题。第4次，升阳升表示没有责任，但愿赔5万多元。此后升阳升发表一份严正声明，称此事“遭受极个别别有用心之人介入其中极力蛊惑和煽动”，引致黎家及社工界不满，在各方压力下，前日举行第5次协商，升阳升表示愿意配合为死者申请工伤。
看病社保卡欠费不能使用
4日，黎燕虹的病一直没见好转，医生多次抢救但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次日凌晨4时30分，医院宣告不治。
据黎燕虹身边人介绍，黎燕虹之死始于12月11日晚。
当时深圳天气骤冷，黎燕虹只加一个小时的班，坚持不住即回住处。次日凌晨，黎3次呕吐现疲惫之色，于是向升阳升中心主任致电，请求调休一天。随后在舍友陪同下到海湾社康中心就诊。但是，海湾社康中心告知，其社保卡因欠缴一个月的费用，无法使用，不能在此就诊。
之后，黎燕虹在药店买了点感冒药，回租房休息，没有及时前往医院自费就诊。据其身边人称，黎平日极为节省，一个月税前工资3600元，加班无补助和额外收入，扣除社保公积金等，到手3300元。其家中姐妹弟弟八个，她排行老三，常资助4个弟妹读书，还要还大学4万元贷款和交房租，自支开销月均800元。
当天13时许，黎燕虹向升阳升中心主任咨询，为何其社保卡无法使用，并向机构行政反映，但当天无果。
13日6时，黎燕虹又呕吐，并向舍友告知有胸痛。在舍友催促下，黎燕虹一早来到海湾社康，但其社保卡依旧不能使用。她再次拨通升阳升的电话，升阳升建议先自费治疗，然后将发票带至医院报销，黎只得来到机构社保绑定医疗单位星海名城社康就诊。
当天14时，黎燕虹在星海名城社康医生的建议下转诊到南山医院急诊科，并由其舍友为其先垫付了3000多元。医生检查后，诊断为爆发性重症心肌炎，建议立即转至住院部。由于医院暂无空床位，直至17时黎燕虹才转到住院部紧急治疗。19时30分，黎燕虹病情突变，医生下达病危通知书，黎燕虹被推进重症监护室。
14日，黎燕虹的病一直没见好转，医生多次抢救但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次日凌晨4时30分，医院宣告不治。
期间，黎燕虹曾多次与升阳升联系，并前往社保局查询社保情况，但直至离世，社保查询结果依然是：公司账户余额不足，处于非正常缴费情况，不能使用。直到16日，黎燕虹的社保卡依然不能使用，而其同一批入职的同事、深圳户籍的许某社保卡当天可以使用。亲友在社保局查询到，从2013年11月底，升阳升公司账户余额不足，扣款未成功；到12月17日18时扣款才成功。黎燕虹社保卡其后才重新缴费。
黎燕虹亲友及同事称，入职近6个月的正式员工，为何无法正常使用社保卡？这是否贻误黎的看病时机？
升阳升则称，死者生前有病可先垫付资金然后报销，社保不能正常使用与死者延误治疗并无一对一的必然因果联系，而公司社保问题正在调查。
死者生前时常埋怨加班
黎燕虹生前信息显示，其多次抱怨失控和疲累。7月25日，QQ签名称，“请赐予我三头六臂”。
黎燕虹生前多次持续加班，是否与病故有关联？
多名升阳升社工反映，这个试点的创新之处是没有设工作站，因为是新社区，工作站绝大部分行政工作打包给社工一起做，因而近30名社区行政人员的工作量压缩到11名社工身上，导致工作数量多，难度高。
因此，除了一系列社工工作，该中心的计生、安全生产、综治维稳、环境双提升等行政工作，由11名社工完成，这导致开展社区服务（个案、小组）的活动经费非常少，服务质量受影响。社工除了周一至周五每晚加班约两个小时，周末加班也成为常态，而文案写作和活动准备时间不算加班。“这些行政工作，并不是社工职业的正常工作。”第三方组织“社工生存关爱小组”工作人员陈安娜称。
今年10月，升阳升主要做经济普查，负责各自网格里的商业信息收集，小黎和同事在“03网格”59家企业法人与分支机构都走了至少两遍；11月份忙计生上户，迎接省、市抽检，“虽然这是物业工作，但要陪着去”。
据知情同事透露，11月中旬的一次会议上，黎燕虹在升阳升社会综合服务中心总干事江红妹监督工作时，曾当面提出网格管理人员不足、工作量较大的问题，被江否决。
据同事回忆，黎燕虹责任心非常强，“做事要看着结束才完”，在碰上工作量繁多时依然如此。12月3日，其工作QQ签名：“我喜欢自己无所畏惧的样子，但我始终不是超人。”这是该同事建议她别管太多事时的回应。
记者掌握的一份工作考勤表显示，黎燕虹在周一到周五晚上一般都在加班，周六、周日也时常有，11月份加了55.5小时，仅调休了7个小时，余下48.5小时未补休，12月第一周加班10个小时，除了一个周末，其他时间都在加班。
“工作不是重体力，但加班是长期存在。”深圳湾社区综合服务中心一名非升阳升的工作人员介绍，这里的11名社工平均未调休时间为40—50多个小时，黎燕虹的工作量和加班量与其他三四名同事排在前列。
家属表示，黎燕虹身体健康，曾于今年参加公务员考试后通过体检。而同事介绍，黎燕虹此前很少生病，身体情况优于不少同事。
黎燕虹生前信息显示，其多次抱怨失控和疲累。7月25日，QQ签名称，“请赐予我三头六臂”。此后，其微信朋友圈频繁反映身体状况：
11月21日10时55分：“痛感神经已经压倒饥渴，只想睡着，睡着就没有感觉了吧。”
12月9日22时2分：“Tooyoungtodealwiththereality，Losingcontrol。”
12月10日18时38分：“头疼欲裂，为什么要加班？？？”
12月11日12时58分：“胸口好闷，呼吸困难……”
12月12日0时3分：“还是被病毒击倒了……”
身边同事回忆，12月9日，黎燕虹开始有感冒症状，常流鼻涕。至11日，同事看到黎喝可乐，爱美的黎燕虹自称，喝可乐好，既可减肥又可治感冒。当晚，黎燕虹因身体不适只加一个小时班提前回家。4天后，黎燕虹离世。
南山医院开具的死亡记录显示，死者因反复胸闷、心悸、气促、头晕4天；加重伴呕吐、上腹痛1天入院。医生诊断其为爆发性重症心肌炎及心律失常等。
社工死因尚待司法鉴定
对于黎燕虹社保漏缴的问题，江红妹称升阳升对所有员工都及时缴纳了五险一金，社保卡出问题有可能有多个因素，导致不能及时刷卡看病，原因正在调查。
据深圳市升阳升社会工作服务社官网介绍，其创办人及法人为尚定刚。目前该机构仍在正常办公。
深圳市升阳升社会工作服务社总干事江红妹前日拒接接受记者当面采访。在电话中，她介绍，黎燕虹12月13日生病住院后，她曾去看望，黎燕虹表现乐观，跟她说“你忙，先回去。”江随后通知家属来照顾病人。14日，黎一直昏迷，15日，宣告不治。
“谁也不愿这种事发生，我也压力很大。”江红妹称，她不知道事情会这么严重。事发后，升阳升已经积极申报工伤，并安排家属入住酒店。能认定工伤可以安慰亡灵和家属，不能认定工伤则会给一定赔偿，但家属提出的200万元赔偿太高，所以向家属提出走法律途径，双方一时难以达成协议。
而黎燕虹朋友唐某介绍，赔偿额第3次才提出，“草案”为200万元，到第4次交了底，70万元。
对于黎燕虹社保漏缴的问题，江红妹称升阳升对所有员工都及时缴纳了五险一金，社保卡出问题可能有多个因素，导致不能及时刷卡看病，原因正在调查。
“我可能对她关注不够。”江红妹称，她曾跟下属称，“有困难找我们，生病一定要看病”。
至于加班问题，“11月确实是有（加班）。”江红妹介绍，升阳升给黎燕虹安排的工作量并不是最多的，其周一到周五上行政工作班，一天7小时，周六周日加班要申请，升阳升批复才可以加班，“我主张当月加班当月调休完”。小黎11月也休息了7天。
不过，升阳升社工反映，“当月加班只能当月调休，当月不调休下个月就不能调休。”
据悉，此前的计生统计和经济普查工作，社工是一家一户地多次登门入户了解记录。社工们一般晚上加班两个小时，到9时40分以后才可以回家。“领导希望你24小时开机，随叫随到”，“江曾多次表示，网格是你的，必须责任到人。”
黎燕虹的死因是否与工作有关，江红妹坚持认为，有待于司法鉴定。
“病毒性心肌炎可轻可重，重症病毒性心肌炎医生也束手无策，是医生最难以应付的敌人之一，现代医学难以攻克这一难题，”据深圳市人民医院心内科主任董少红介绍。爆发性重症心肌炎，是病毒性心肌炎中重症期的表现，这种病尚属医学难题。死者生前工作状况是否与病因有关，医生也难以确定，尚待司法鉴定。
加班是常态多数没补贴
■相关一项“深圳社工生存状况”网络调查显示
2013年12月25日，中山大学社工研究人员及社工系学生组成的社工生存关注小组进行了一项《深圳市社会工作者生存状况》的网络调查，83个深圳市社会工作者填写了问卷，调查对象男女比例4∶5，83.14%年龄在21—30岁，社工学历基本处于大专以上，其中本科比率为74.7%，69.87%从事社会工作不足两年，84.34%为前线社工，其中，岗位社工比例占38.55%，项目社工为48.19%，其他为13.25%。
调查显示，深圳市社会工作者的工资水平较低，77.11%的工资水平在3000—4000元之间，4000元以上的比例占20.48%，低于全市平均工资水平。扣除税费、社保后拿到手的工资3500元以上的比例不足30%，大部分工资水平都在3000—3500元。
另外，深圳市社会工作者的工作不少超出《劳动法》规定的“每周工作时间不超过44小时”。51.17%的社工平均每周工作时数在40小时以上，10.47%的社工平均每周工作时数超过50小时。65.06%的社工表示加班有补休没补贴，并有22.89%的社工表示加班既没有补休也没有补贴，又有补休又有补贴的只有极少数。加班制度有待完善。
在工作福利方面，大部分社工都表示机构能够给春节、端午、中秋等节假日补贴，总金额在300—1000元不等，另外大多社工表示机构为其提供培训，每年培训次数2—4次。然而，也有少数社工表示，没有接受机构的任何福利。
在自身的生存状态方面，社工回答不一，但主要集中在工资低、加班时间多，工作条件和工作环境差、社工独立性较低，行政性任务较多，以及时常出现工资发放不及时的情况等，呈现出比较消极的自身生存状态评价。
在对社工行业的生存状态方面，社工的意见集中在提供工资待遇、改善工作环境，加强社工归属感、维护社工基本权益、缓解工作压力、减少社工行政任务等。另有不少社工觉得“社工就是一个弱势群体”，需要政府、社协和社工机构予以人性化的规范，加大社工财政投入，建立合理的工资增长机制，以避免人才流失。
网络调查对8名来自不同机构社工眼中的社工现状问题进行了总结，主要呈现四类问题。
一是机构隐形加班，即“会存在不让你在办公室加班，但是任务又要在指定日期内完成，社工就不得不晚上在家加班这种情况”。
二是经费拨付不及时，即“政府购买经费拨付不及时在深圳是常态”。
三是存在岗位社工非工作日上班，无调休和补贴，即“周六周日在机构加班，不是在用人单位加班的情况，一般是没调休或补贴的”。
四是社工因考虑服务对象的需要，会周末上班或加班，即“一般我们都是周末加班，主要是考虑到服务对象的时间，方便参加活动”。
文/图：南方日报记者李荣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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