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上雪 发表于 2014-7-14 21:16:49

陈统奎:记者弃职,率村民再造故乡

      

   与受质疑的“碧山计划”相较,陈统奎的故乡再造更接地气;挖水井、修自行车赛道、建民宿,卖荔枝。作为村里考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他将反哺故乡作为头等大事,自称“社会起业家”。


  陈统奎,前媒体人,上海财经大学社会企业研究中心副主任。


  众里寻他:回溯一下你的再造故乡之路。从海南乡村考上了南京大学,成为你们村第一个大学生,毕业进入知名媒体,怎么有一天你觉得自己需要反哺故乡?


  陈统奎:我认为这是一个人生的转弯。2009年我去台湾,参观日月潭附近的一个山村,桃米生态村,它成功的社区营造经验鼓舞了我。那里以前极度贫穷,设有镇里的垃圾掩埋场,被村民自嘲为“垃圾里”。1999年,台湾天下杂志的一对记者夫妻,廖嘉展和颜新珠,与他们新创立的台湾新故乡文教基金会的伙伴,带领村民,对该村进行系统性的改造,使之成为台湾的一个新文化符号。桃米生态村凭借“青蛙共和国”这一乡村主题,一年吸引超过50万人次的游客,仅旅游收入一年就有2200多万人民币。我的老家,海南岛海口市火山口地区一个古村博学里,60户人家,年人均收入只有2000元。同样是记者,如果我返回故乡去做乡村生态旅游目的地,能成功吗?点灯文化协会(台湾纪录片工作者组织)理事长张光斗当场鼓励我:“做一件对的事情,只要你自己愿意站起来,凭自己的脚往前走,一定会感动别人,一定有人支持你把这件事做成。”


  众里寻他:是一种偶然,但偶然当中也有必然来做再造故乡。


  陈统奎:如果从个人的角度来说是偶然,但是从社会发展角度来说,我不出来也有人出来。我们那么多人去日本、台湾,总有人会看到他们社区营造、返乡创业的浪潮,总有人回来要推动。事实就是这样。只不过在社区营造和返乡浪潮里面,我属于声音比较响,知名度比较高的人。全国不止我,拥有和我同样的想法、同样的思路的人很多。


  众里寻他:你再造故乡的过程,看起来蛮顺利。


  陈统奎:其实每个人的人生转型都没有那么容易。从提出解决方案到带头执行,对一个媒体人来说是很难的,因为他就是一个记者,而我们要求他要来当管理者、带头人、执行人。像我,要回到社区里去当社区里的带头人,一个大学生回来带60多户农民,加起来300多口人,这个不容易。农村是一个小社会,酸咸苦辣,这里面碰到太多的坎坷,说起来真是一把辛酸泪。最难的不是我们如何去整合跨界的资源、利用政府的资助,而是把60多户人家如何团结起来,如何一起来做一件事情,把事情做成功。社区人多嘴杂,很多流言蜚语会对社区营造构成极大障碍。


  众里寻他:2009年主要做什么?


  陈统奎:2009年开始搞社区营造时,我还在南风窗,一边当记者一边回到家乡做社区营造。那时我已经很清晰地知道社区营造的套路和方法,借用台湾现成的模式,用六个字来概括叫“造人”、“造神”、“造钱”。


  “造人”就是你自己要塑造你自己,同时你要回去带领你社区的人一起来成长,转变观念、见识,最后来转型。观念转变和人的进步是社区营造最根本的一步。第二步叫“造神”。这个神我们理解为做一种新的文化来引领这个社区的发展,造神就是要用一定的价值和理念去再造农村。我就把它提炼为“蜜蜂共和国”,因为我们是个养蜂专业村,蜜蜂可以作为很好的生态文明符号。“造神”就是造蜜蜂。我们村口有蜜蜂的雕塑,那是韩国的艺术家专门创作的。“造钱”指乡村营造产业的发展。在保留传统的产业同时,由新的产业带动社区的转型。新的产业就是生存生态旅游,要盖民宿、建社区营造园区,为旅游服务。产业里面包括卖荔枝的升级,希望我们的荔枝用自然农法种植,提供无毒、安全的食材,然后卖出好的价格。




  蜜蜂共和国


  众里寻他:最开始做什么?


  陈统奎:我们第一个项目是做水,挖水井,修水厂,搞灌溉。这个项目是基础设施建设,属于社区动员。同时,它有“造人”的功能。通过这个项目,老百姓对我这个带头人就有信任了,继而我在这个社区就有权威了,把一个社区的领袖给造出来了。我不仅拉回来这个项目,为了建水塔,我们家又免费把自己的土地贡献出来。这样老百姓才信任、信服我。同时,这个项目的成功,让老百姓对我带领他们去做新农村建设的愿景有信心。


  众里寻他:把自己的土地贡献出来,家人同意?


  陈统奎:我爸比较支持我,我做什么决定我妈都不会反对。捐出来的地里面有我们家最好吃的三四颗菠萝蜜树,还有两颗荔枝树,一颗椰子树,但因建水塔要把它们砍掉,我妈妈心疼地哭了。这些树每棵树最小也有四五十年,像荔枝树上百年了。在农村把地拿出来给村里用,说上去不过是几十平米的问题,但寄托着他的收成,其他人不愿意拿地。


  挖井之后,我觉得社区营造不能闭门造车,要跟外界互动,需要有桥梁。最后我想出一个项目:山地自行车赛道。山地自行车赛道全长大概3公里,把我们那个农庄绕了一圈,不仅解决了荔枝林里的荔枝运输问题,还让外界的人骑自行车体验、观光。


  众里寻他:这个赛道谁投资?


  陈统奎:我自己带头出了2万元,全村人凑了近10万元。后来政府有拨款,加上海南的中线高速公路海昌高速公路征用了村里的地,给了补偿款,还有村里土地的提留款,就还了大家筹集的钱。通过协调,当年的海南省自行车联赛山地越野赛还落户博学村。


  这个修路的过程反映了一个社区营造的定律和我们的公式:如果你做一件对的事情,你可以感动很多人,让他们帮你把这些事情做完成。因为修一条路是对的,所以村民就把土地捐出来;修路没有钱,村民就可以借钱把路先修好。最后你会感动社会、政府。结果政府拨款给我们修了一个文化室、一个运动场,甚至感动了姚明来给文化室题词。




  博学生态村山地自行车赛道


  众里寻他:因为有这个赛道就有人来观光,由你们家先示范盖了民宿,做起来村民就跟进了。


  陈统奎:对。修民宿跟修自行车赛道是两种事情,自行车赛道属于公共事业,民宿属于私人产业。民宿投入比较大,从现金流的投入来说,民宿是修那条路10倍左右的投资。修那条路,老百姓免费筹劳这部分钱没有算,如果算的话也是一笔很大的钱。一个村庄60多户人家家家户户都参加,修一条路投入3个月90天,现在农民工一个人在当地做苦力报酬是每天150块,劳动力的支出按一家出一人计,都达到81万。这些村民统统都是为自己做,没有要报酬,因为这个路修出来全村人都受益了。


  众里寻他:村里面有多少户修了民宿?


  陈统奎:目前为止只有我们家。8间客房的民宿,四亩地的庭院建设,房子装修跟绿化等,要投100万。对一个相对经济落后的小山村,没有一户人家拿得出来。即使像我2005年毕业,在城里工作,也是一半靠借。


  众里寻他:以你家为例,要收回当年的投资还需要一个比较长的时间。


  陈统奎:收回投资,至少10年。不过很值得的,不仅因为这是固定资产,而且它还带动一个乡村的转型。这个民宿我把它定义为一个社会企业,我修它不是为了赚钱,当然不是说它不赚钱。我们通过民宿再卖水果,像去年营业额差不多60万,今年肯定会在100到200万之间。当然,这在商业里不算什么。


  众里寻他:但它带动一个乡村良性的循环。


  陈统奎:对。我回我的故乡,每做一件事,都以最大公约数作为评判标准,以公共利益作为准绳。水井、自行车道等项目,都是人人受惠的项目。民宿项目,虽然看上去是我个人的投资和收益,但事实上,我们设立公积金,10%营业额交给社区公积金。而且,凡是进入博学生态村做公益的团队,民宿都免费提供住宿。民宿成为社区与外界连接的窗口和平台。


  到目前为止,国内的大学,清华大学,复旦大学都来做过公益;韩国艺术家2012年到我们村创作,给我们留下蜜蜂雕塑;今年春节,美国的学生也来包民宿做冬令营。我小时候连复旦是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我们村的小朋友从小就跟复旦、清华的小孩交流,还跟来自美国的叔叔学英语,唱英语歌,他们的观念、视野、信心跟过去全然不同。


  众里寻他:从市场来看,你主打家乡农副产品这一块。到目前为止已经实现了多少的销售?


  陈统奎:我们销售的只有荔枝,卖了4000多份,每份200块,就是85万营业额,利润算下来不超过10万元。这个利润是返乡大学生作为采购团队的利润,我们设得不算高,预计有八分之一左右。但是我们的村民增加收入了。


  最近看到微信上说广东一些荔枝7毛钱都卖不掉,我们不仅卖了,而且卖出一个比较好的价格,198块钱3斤装,送货上门。我们选择最快速的物流,加上配送、包装,虽然有人嫌有点小贵,但还是卖到断货。


  众里寻他:整个村的荔枝都交给你销售?


  陈统奎:我们现在合作的农户有8户农户。60多户的话,如果卖不成功,老百姓会骂。从总的数目字来说,帮他们增收了4万多到5万块,平均下来,每户也有5000多块的增收。今年我们花了比较大的精力来认真做产地品牌化,所以收效比去年好。我们的荔枝有品牌,叫火山村荔枝。


  博学生态村文化室(姚明题字)


  众里寻他:上海的友人家茶文化馆跟像火山村什么关系?


  陈统奎:是连在一起的,它也是桥梁。在这个茶馆,我们办一些讲座、沙龙,或者说我坐在茶座前面泡茶,来客就好奇你是干什么的,然后就可以讲一些社区营造的故事。今年我卖荔枝,凡是来茶馆喝过茶的老客都很慷慨,一人买10份。其实,买多少份都是一种支持,但我被告知他欣赏我这个创业,欣赏我再造故乡这个行动。我们在上海开这个茶文化馆,就是要在城市里做传播和交流,搞城市社区营造,因为乡村产品最后买单的消费者都在城市,乡村旅游的主攻客户群也在城市。我的身份是非物理返乡。正常的情况下,我是生活在上海,经营友人家茶文化馆,在城市里做活动、传播,让人知道我在故乡做乡建,最后感动很多人跟我们一起投入资源,去把乡建做下去。


  近期,我们还要在上海成立一个民宿基金,请很多创投的人把钱交给基金,支持在我老家,包括中国其他的乡村的再造。


  众里寻他:向你取经,也想再造他的故乡的人多吗?


  陈统奎:蛮多的,全国估计有成千上万人。很多人很自豪地跟我说:“统奎,你再造故乡,我也再造故乡。”


  众里寻他:跟过去相较,是否大家对中国的故乡、乡村的情怀不一样了,比如你刚大学毕业的时候?以前都会觉得乡村各种差和落后,穿上皮鞋的人再不愿意穿草鞋。


  陈统奎:乡村营造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不能假设说现在条件更好了,而且它还会反复。像我明明已经组建了团队,可以把村里的卫生搞得好好的,但现在政府补贴乡村卫生,搞一个卫生维护员,每月给他补贴600块。本来我们村里面的人都是义务一起来做清洁,就因为村委会定了给某个人发600块,老百姓就不干了,认为谁领钱谁去干。村委会的管控又跟不上,只负责发钱,没有标准考核这个人,最后村庄的环境卫生反而不如原来。现在我们还在想办法怎么去解决这个问题。


  众里寻他:不像设想的那么简单。


  陈统奎:本来你已经做好了,突然来了一个错误的政策,就跑回去了。就是因为村委会一个负责人用了他的亲戚,老百姓都看得懂。如果是谁能力强用谁,那个人很负责地把事情做好了,大家就没有意见。对这种任人唯亲,我们没有办法。


  众里寻他:在乡村,仍然要同官僚体制作斗争。


  陈统奎:跟任人唯亲作斗争。斗争也不能直接斗争,直接斗争的话,人家也是村里人,等于你又树立一个敌人。在社区里不能树敌,小小的事情可能带来恶劣的后果,就会让你的社区营造很尴尬。做的人不要想一步到位,台湾搞乡建的朋友跟我讲:“乡村社区营造,改变它的时间刻度,不是一年,而是以十年为一个单位。”所以当很多媒体人或者朋友问我做了几年,我的村庄怎么样,我说别急,它是一个要花好几年才能够改变的一个过程,十年后再来看这个村庄跟十年前肯定有质变。如果在十年的过程里面没有看到反复和痛苦,这个事就百干了,那就是你不懂社区营造。我们社区营造最重要的一个精神是老百姓真正的当家作主。我们引入政府的资源,政府做配套,村里面决定、做主。


  众里寻他:我看到更多的人是在淘宝开个网店,或者在微信朋友圈里卖他家乡的东西,跟你还是有很大的差异。


  陈统奎:这一群人就是再造魅力故乡的主力军。他们会从个人创业转变为社区创业,台湾也是这样的。开了民宿,他会发现要想经营好,在社区要出名,得做社区营造。诱导他们从个人创业变成社会创业,再带动社区的转型,这是一个过程。


  众里寻他:近日,哈佛女博士周韵质疑知名策展人欧宁的“碧山计划”,指其以精英意识凌驾于村民所需之上。碧山事件实际引发出乡建所涉及到的因地制宜问题,即使当年在河北定县的晏阳初先生,也是从当地村民的切身需求出发,进行卫生、医疗、教育、经济和自治方面的引导;在山东邹平的梁漱溟先生,也致力于发挥村民的主体性作用。你认为从事乡建的精英应该怎么做?


  陈统奎:精英进入乡村,主要是做社区动员和培力,用人文艺术等手段,增加村民对社区的自豪感,自信心,同时凝聚人心,集体前进。如果精英按照自己的思路,把居民、社区放在一边,等于入主乡村社区,把原居民边缘化了,便有违社区营造的思路。


  我还没有实地查考欧宁模式,无法判断他们的具体做法、理念和策略。我只能说社区营造的好路径是,教育培训→观念转变→行动实践。精英显然在“教育培训”阶段,起到引领作用。第二阶段,“观念转变”的主角是社区居民;第三阶段,主角也是社区居民。但不等于精英毫无作为了,他们可以长期陪伴社区居民,以配角的身份,协助社区转型和再造。总而言之,不能背离两条原则:社区居民才是社区营造的真正主人,社区可持续发展是否得到保证。其他具体做法,都可以探索。


  众里寻他:欧宁跟你不同,你是回到你的故乡,而安徽黟县碧山村不是欧宁的故乡。


  陈统奎:这不是问题。我已经发现他们也在慢慢领悟社区营造的方法,实际上在做社区营造。不管他出发的时候带着什么样的想法,赚钱,或者其他,只要进入到乡村社会去创业,就必然会带动社区营造和社区发展,也会慢慢互相串联,互相影响。我也认识欧宁团队的很多人,他们出了一本碧山的杂志,里面也有对我们的介绍。大家自然形成一个圈子,一起来做社区营造。

  (来源:NGO发展交流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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