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到车站
不记得那些少年时候的相送了，本来就很少出门，出门又多是集体活动。怕父母的那种相送，怕在同伴面前，顿失了意识模糊的男子气。所以抵死不让相送，看着大门紧闭，才兴高采烈，怀揣着一颗急慌慌要投入外面世界的心，扎入一堆小朋友当中去。我的记忆中没有那种相送。妈说，那些时候，我跟你爸总是远远地看着，看着你跑向人群，混在一片白衬衣蓝裤子和红领巾中间。妈说，我怎么看不到他了，爸说，那不是么，那个大个子后面的那个。他们站在那里，看我上车，看车启动，开出，走远，远到根本看不清，远到再也看不见，才笑笑地、略有些空落落地回家。上大学，是爸单位的一个同事去送的。我上的是本地的大学，本来说好不去送，后来因为录取通知书发生点问题，必须找一趟学校做说明，爸不放心，叫他的同事陪我去。说是他的同事，其实也不大我几岁，去了宿舍，看了看床铺，让他回去了。大学四年，爸未曾到我的宿舍一次。不送，送啥呢？那么大的人了。他甩甩手，很潇洒的样子，走开，去忙自己的事。后来我到天津工作，每次离家，临行前，他叮嘱你一句，把东西都收拾好啊，然后推门出去了。好像是同事约了打牌，又好像是别的什么事。虽然习惯了，但有时候也觉得有些空落落的。走到大门口，左右张望的时候，他忽然就冒出来了，说：“还没走，别误了火车。”我说，这就走呢，他挥一挥手，照例笑笑地，走开了。妈不行，每次都要送到门口，送到车站。如果朋友开车来送我，就送我到楼门口，看着我上车，使劲地摆手。我上了车，跟朋友们聊这聊那，很少回头看一眼。前几年，爸妈到了北京。爸还是喜欢往兰州跑，往老家跑。每次，他走的时候，我们说，送你到火车站吧，他总是说，不送，送啥呢，就一个小包包。你要坚持，他就有些恼怒的样子。有时候连哄带劝地送他到小区门口，送他到路边，看他上了出租车，怕有什么问题，还记录下车号，有些不安地看着车走远。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回头看过一眼。但是回来，却是一定要接的。每一次，他都像一个长途搬运工一样，从兰州的家里搬回来各种家什。锅锅铲铲的，大小的暖水瓶，案板甚至削皮器，每次都大包小包拎一堆，一个人接都没办法出站，要好几个人去接，才能帮着他把大包小包搬回家。妈呀，你怎么搬上车的，每一次都惊叹。他就笑——我让他们送我到车站，帮我拿上车，路上啥都不用管，我还跟同一个车厢的几个人说，如果到出站口有人查，就帮我说是一起的——行李超了要罚款呢。后来，爸妈打算在北京长住，决定把兰州的房子租出去。爸爸雇了一个十尺的铁路集装箱，把兰州家里的所有东西都搬来了。搬运工人说，那满屋的家具和日用品，根本装不下，他不服，怎么可能。他找出事先画好的图纸，让那些搬运工人照着他划定的样子摆放，结果真的是，所有的东西严丝合缝，刚好装满一个十尺的铁路集装箱。后来我看到他画的那张图纸，好像军事地图上划定的坐标一样，是用尺子按照比例一点一点拼起来的。在北京，我出差，爸照例是不送的。他似乎在忙他的事呢。每一次，照例是说，把你自己的东西都收拾好，然后，他推门出去，也许是新认识的牌友一起打牌呢，也许是跟院子里的哪个老伙计聊天。不过，哪一次，我总能在门口看到他，远远地望一望我，有意或者无意。我冲他招手，他就一笑。他知道我看得到，他知道，我明白他这样也是在送我。妈照例是说，送你到车站吧。我说不送不送，自己走就行了。她说送送吧，那样笑着，一起出门。我拉着拉杆箱，她就走在我身边，走到门口，看着我上了出租车，跟我说一路顺风，高高兴兴，然后使劲挥着手。照例，我是没有那种离别愁绪的，每一次没有牵挂地走开，知道还会回来，不用多少天，知道回来还能看到那些同样的笑容，知道每一次，我回来的时候，爸带着那样一种孩子气的眼光，看我带给他的小玩意。他不舍得用，每次都是把玩几天就收好，放在一个小盒子里。照例，我是带着对新鲜世界的那种好奇走开的，每一次相送，也只是习惯了吧。从少年时候希望向旁人宣告自己的独立，到现在不再想宣告什么，而只是习惯了那样一种关切。这对我来说，似乎没有太多的含义。我从来都以最快的动作钻进出租车，在那一瞬间说一声“走了”，我没有回头，也不会去想很多，我望着前方的道路，每天，都是这样走过去，又走回来。妈说，妹妹每次出差的时候，爸也不去送。虽然他最疼自己的这个女儿。他总是在屋子里，悄悄地站在靠马路的窗户边，远远地望着女儿拉着拉杆箱，走出自己的视线，才多少有些落寞地走开……最近一次出差，跟过去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忽然觉得心里的感觉很异样。妈说，我送送你吧。我说不送了，这么近。她说，送你到车站吧，我说好吧。我拉着拉杆箱，她走在我的身边。站在路边的时候，她使劲地张望着，大概因为是中午，路边没有停靠的出租车，所以她望着车来的路，看到有个车远远地过来了，她就使劲地招手。等走近了，说，有人呢。我说没事，多等一会也不急。她好像挺急，看着有过来的车，几乎要冲上去，我说，在树荫下站一会儿吧，天太热。她摆手。我看着汗水渗出了她的鼻尖。她怕热，天热的时候鼻头两边会起那种小疹子。等到终于有个车停下来的时候，她如释重负一般，看着我，说，你要高高兴兴出去，家里都很好，放心。我答应着上车，拉上车门的时候看了她一眼。她的头发白了许多，似乎过去只是隐藏在鬓角，现在却向各处蔓延伸展着，她望着我的时候，眼睛里仍然有一种清澈的东西，但又很深邃。我甚至觉得她比过去要矮一些了。似乎有一种很异样的东西抓住了我。我挥一挥手，车向前开，我没有回头，望着前方的路，其实我知道，我很想回头。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我试图弄明白自己到底怎么了，然后我想，是我老了么？也许是经历了失去之后，才会格外理解那份拥有的感觉。也许是因为，自己开始明白，这种相送，终有一天会变成永恒的记忆。终有一天，那种相送的幸福，甚至你所不知道的那种被远远的凝望的感觉，在我们毫无察觉的时候，如潮水般，在某一个黄昏涌向眼前。送你到车站吧。在过去的所有岁月里，他们像现在一样，送我们经历了生命中的若干车站，我们从那里出发，奔向下一个目标。很多时候我们没有想到停下来，看看那张送别的面容，回应一下那伸开的挥别的手。我们在他们的目光里，逐渐走远，我们踌躇满志，意气风发。我们习惯了这样的相送，直到有一天，我们终于明白，原来会有一种时候，是我们要看着他们走远，是我们站在某一个车站，看着他们走向另一段生命的旅程。我们对此一无所知，但却无法挽回时光逝去，我们只能相送，透过泪眼，看透他们这一生对我们的相送，一站又一站，一幕又一幕。就是这样的，送你到车站吧。想起那些相送，从少年时的憧憬到青年时的张扬，无论我们怎样，他们都没有改变过相送的姿态。原来相信，人生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的相送，一次又一次的相逢。可是有一天，忽然发现不是这样的，我们还没学会相送，就要承担永别……如果总有一种相送无法逃避，那么珍惜这一段路吧，无论那段距离有多远或者多近；如果人生就是一个相送接着又一个相送，不用害怕也不必悲伤，但是，请珍惜所有相守的日子吧。我们都知道，在所有的相送背后，有无数为爱而生的心，永远闪动在我们前方的天空里。来源：心香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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