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逐自由,走自己的路。38岁之前,他曾是一位投行精英,38岁之后,他带着21世纪的商业工具穿越回慈善的原始丛林。从繁荣都市到西南的偏僻山村,从逐利的商业到立德的慈善,从成人的庸俗理性到孩童的天真梦想……无论是身份,还是思维,吴冲式穿越都伴随着强烈的个人色彩,既彰显了时代的复杂和多元,也代表着中国商界精英向公益界转型的一个新趋势。
6 月14日,贵州省长顺县鼓扬民族小学临时搭起的雨棚里正举办由中信银行信用卡发起的“爱。信。汇”第25间“梦想中心”捐建仪式。几个小时前,一场大雨刚刚突袭过这个偏僻的小山村,钢制的雨棚险些被掀翻。穿着校服的小学生们整整齐齐地坐在台下等待着领导的发言。
“我要先跟孩子们说几句话,”上海真爱梦想公益基金会秘书长吴冲一上台,就打破了领导发言的常规程序。
“30多年前,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有一个梦想——在家里做冰激凌。老师告诉我,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制作冰激凌的机器太贵了。但当30年过去,你们看,现在在家里做冰激凌并不是什么难事。我说这个故事是想告诉你们,这个世界的发展往往超出成年人的想象,孩子反而拥有更丰富的想象力。”平头、娃娃脸,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穿着志愿者T 恤站在台上的吴冲就像是一个大男孩。当他说出自己是1969年出生的时候,台下一片哗然。不惑的岁月并没有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
自由人的跨界游戏
1991年北大毕业,24岁起成为万科企业股份有限公司总裁办副主任、王石的御用秘书,25岁成为深圳新一佳连锁商业公司执行董事,29岁主管君安证券并购部,34岁担任兴安证券副总裁……从地产业、零售业到投行,吴冲不断尝试着不同的行业,职业生涯一直都很顺利。
“中国社会这30年的成长都让我们这一代人赶上了。”
2007年,他和同样在投行工作的前妻潘江雪共同做了一个重要决定:离开投行,创办上海真爱梦想基金会。职业生涯看似突然的转折,源于生命意义的重新发现。这一年,他发现自己已经实现了财务自由,赚更多的钱对他来说似乎意义不再那么重大,而为此所付出的代价却值得重新思量——自由多么可贵。
“华尔街的最终意义不过是在调动他人的贪婪和恐惧,这样的生命意义十分有限。”他反思投行人的人生并想捐钱建一座希望小学回报社会。投行人做任何事情前都要先做调查评估,结果对公益行业的调查把我吓了一跳,这个行业居然这么落后。很多可能想捐钱的人都被这个落后的系统吓跑了。突然意识到中国还有一个处在“原始社会”的行业,他开始有了“穿越”的冲动。
2008年8 月,吴冲夫妇和几位金融业朋友以私人财产创立的“上海真爱梦想公益基金会”(以下简称真爱梦想)正式成立。从产品设计、规划战略,到基金会的信息披露,真爱梦想均借鉴了大量的商业工具和方法。
这一年,也被认为是中国慈善领域的公民元年。在此之前,一般人的想象中,慈善不过是好人好事。即便是在4 年后的今天,商业和慈善领域的专业化和工具也相距甚远。
在这样的背景下,吴冲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带着全套现代化装备穿越回清朝的21世纪人。商业领域那些习以为常的工具,用在慈善领域都可能带来翻天覆地的改变。
他希望能像实现商业社会的梦想一样,塑造出一个组织,传递自己的价值观,推动公益领域产生系统性的改变。
真爱梦想寄托着吴冲对公益和教育的两大理想。以教育为突破口,是因为他觉得现有教育体系是让孩子不断寻找标准答案,这也意味着一个人不断放弃自己的独立性。他希望能够通过系统化地提供公益产品和服务,推动城市和乡村的孩子实现自我意识的觉醒,探索更广阔的世界和更多的人生可能性。
他们还有一个行业梦想:让公益更透明、更有效率。通过创立一个可以复制的机构模板,充分传播公益产品和公益理念。
将商业资源用于公益
7 月,深圳。在慈展会上再度遇到吴冲时,他就像一台不停切换频道的电视,忙于应付各种讲座、沙龙、采访和约谈。
由于他富有激情、颇有启发性的演讲,每每结束,总会被人团团围住,希望他再说点什么。有人还提出要旁听记者的采访,说因为他的到来,慈展会这一趟机票特别值。
在许多公益组织普遍缺乏资源、缺乏方法的时代语境下,商业的逻辑和管理工具的确为他带来了傲人的资本和话语权。
在他看来,公益领域面临的很多问题都与经济学、管理学本质相同,即有限资源面对无限需求时需要优化资源匹配,所有商业领域研究的资源配置话题在公益领域完全适用。“两者差别仅在于,商业实现利润最大化,公益实现价值观的最大化扩张。”
投行出身的他将许多商业管理理念带入了梦想中心的建设中。比如,受到宜家平板式的运输、消费者自己动手组装的启发,他将“梦想中心”的建设DIY 化:在标准化手册的管理下,各个模块的材料分别通过商业竞标采购,建设成本也大幅下降。
他认为目前企业CSR 做得糟糕的原因之一,是因为公益界没有足够多的好项目供应给企业,而梦想中心可以为一定规模的企业提供品牌定制。“腾讯基金会看重品牌传播,我们就为它定制‘筑梦学堂’的公益品牌产品,我们与苏宁合作阳光梦想中心,与西门子合作西门子梦想实验室。我们只在乎价值观传播,只要上梦想课程,教室叫什么名字其实都挺好。”在梦想课程的开发上,真爱梦想也会邀请企业共同参与,比如与西门子一起合作开发环保课程,与银行和培训公司一起开发理财课程等。
有人认为真爱梦想的产品设计好比是商业领域的苹果,有“梦想中心”的硬件和“梦想课程”的软件系统支撑。但吴冲觉得,真爱梦想的产品比苹果更开放,更像是商业领域的亚马逊——依托平台进行扩张。
在逐渐展开的项目背后,真爱梦想将尽可能多的业务环节外包,商业竞标外,也引入志愿者的机构合作伙伴,他们将这种模式称为B2B2C.比如基金会网站架构由一家网络开发技术公司提供,而网页又由另一家专业公司完成。这样的分工还可以避免分散志愿者的责任。
深谙商业世界中的游戏规则,熟稔企业的需求和弱点,这使得吴冲和他的伙伴们在公益资源的调配中游刃有余。当大多数公益组织还未能取得和企业平等的对话权利时,他可轻而易举地拿下订单,让手下的志愿者“埋伏”进企业做正式员工。
用理性代替煽情
不过,歆羡与非议并存。有人认为吴冲这种与公益行业完全不同的话语体系搅乱了世外桃源的平静。
而吴冲并不在意,他只会去寻找那些同样认同他的理想主义者,那些认为他“搅局”的人,在他看来,终究会要被时代淘汰出局。他在慈展会的沙龙中疾呼,“大批的公益组织将会被淘汰,请做好这个时代的准备,想避免被淘汰,就用专业人士的标准要求自己,而且只能专注地做很窄的业务。”
在他看来,只有一批快乐的理想主义精英,才能把捐款人的钱花得更好。真爱梦想年报中披露了基金会高层到员工的薪酬,让许多人咋舌。对于薪水,他从来不避讳。“员工工资在6000元上下我觉得比较合理,现在是4000-5000 元,还有20% 的增长空间。我们不能被道德绑架,说你们这帮人涨工资就是克扣小朋友的午餐,合理收入是对跟着你走的兄弟负责的态度。”作为全职工作人员,吴冲和理事长潘江雪四年半没拿过工资。今年开始,理事会同意给他俩每个月发15000 元。在面对捐款人的年报发布会上公布这个消息时,台下居然是一片掌声。在理性的捐款人看来,不付薪酬的模式反而是缺乏持续性的不稳定因素。
“这就是我们的团队,理性、不煽情。”他对传统救济式的慈善和煽情的公益组织有着诸多批评。他不喜欢那些传统救济扶贫式的公益组织,认为他们低效,也极其讨厌那些煽情感人的故事。在公众场合,吴冲说过极其得罪人的话:“公益组织要想健康发展,首先就要抛弃你们的道德优越感和怨妇心态。”他看到场下很多人脸色都变了,但丝毫不以为然,“公益不是苦情戏,站在道德高地上绑架别人的人,最终总会被道德所绑架。公益组织筹不到钱骂社会没良知,这就像卖包子的人抱怨包子卖得不好,却不检讨自己的包子!”
这一切都让许多公益人士颇为不满,认为他的实用主义、冷漠无情、缺乏包容,有着精英主义的矫情。但吴冲拒绝承认,他说探访贫困地区的孩子时,他也曾哭得稀里哗啦,“只是我不愿意谈这些,这不是我的风格,我谈的都是激动人心的故事。”
真爱梦想从建立伊始就非常强调“非牺牲原则”,即在不影响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安全的基础上去做公益。吴冲认为,公众不应以圣人的标准要求做公益的人,凡是用悲情绑架别人的人,反过来也一定会被悲情绑架。“那些一辈子持之以恒做好事的人,不是圣人,就是偏执狂。我尊重圣人,但人人都要做圣人吗?如果是偏执狂,那连尊重都没有了。”
吴冲式的理性,也同样体现在他的生活态度中。
他承认,虽然热衷于教育,但留给自己孩子的时间并不多。“我对没有深度的交流没有太大耐心。他依依呀呀的很没劲,能跟他呆一小时很不容易,他要成为我的朋友要到七八岁。”
用理性代替煽情,公益才能成为一个持久受尊重的行业——吴冲所倡导的理性公益看上去更像是一个适者生存的原则。对此,有人支持,有人反对,这也代表着与资本意识结合的现代公益和发乎情感的传统公益之间出现愈来愈明显的分化。
不做一切你不想做的事情
“《赛德克。巴莱》中,假设你是日本总督,如何防止悲剧发生,同时实现帝国利益?”
“如果每年达到10亿元的捐款,真爱梦想还会做别的事情吗?会做公益创投吗?
会做环保吗?会去非洲吗?“思维活跃,喜欢开玩笑,甚至有些玩世不恭的吴冲喜欢向团队提各种古怪问题。
“如果总是做必须做的事情,就不能有从容的成长,我希望大家能有20% 时间做仰望星空的事情。”仰望星空是他的人生哲理。“我人生的最高价值是自由,”吴冲说,“自由不是做一切你想做的事情,而是不做一切你不想做的事情。”
这位在西北长大的东北人,目前正在打算从真爱梦想的华东大本营迁徙到岭南。
搬家,也是他一直乐此不疲的事情。
从出生到现在,他已经搬了至少20次家,平均每2 年换个地方,他也习惯了租房。今年年初他在深圳度假,一个偶然机会在大梅沙看上了一处面朝大海、背朝瀑布的房子,于是立即决定从上海搬到深圳,租约签了5 年。
对于为什么要搬去深圳,吴冲只是坏笑着回答:贪玩。
生活就是一场冒险,在他对于生命的理解中,挫折是不存在的,那不过是另外一种可能性罢了。他的频繁跳槽也是源于追求自由的价值观。他几乎总是在一个行业刚开始萌芽的阶段进入,一旦行业开始成长,就开始跳槽。离开的原因只有一个:必须要顺应发展做一些不想做的事情。
当问及他有一天是否也会离开真爱梦想,吴冲的回答是,不知道,如果离开,那就是发现了更好玩的东西。
真爱梦想与企业的创新合作方式
考虑到许多身在城市的信用卡用户都希望能为自己家乡的教育事业做一些努力,真爱梦想公益基金会携手中信银行信用卡中心联合发起“积分换梦想”爱心公益计划活动。凡是中信银行信用卡持卡人都可使用信用卡积分进行捐赠,以100 积分为单位,持卡人捐赠总积分达到1 亿分时,中信银行信用卡中心将以“中信爱信汇”的名义捐建一间“梦想中心”,得票最多的学校将优先得到捐赠。除此之外,真爱梦想公益基金会与中信银行信用卡中心联合发布了公益联名信用卡——中信银行真爱梦想公益信用卡。公益联名信用卡卡版下方有凸印的志愿者卡号,凭此卡号可以参与真爱梦想组织的各项公益活动,如选点考察、梦想课程培训、下乡支教活动等。持卡人所有刷卡积分将自动捐赠给中信银行信用卡中心“公益积分池”,并由中信银行代为采购“梦想中心”所需物品捐赠给各地梦想中心。
在与苏宁电器的合作中,除了联合建立“苏宁阳光梦想中心”多媒体教室以外,真爱梦想还在教师培训激励体系中,充分发挥苏宁易购电商平台的优势,建立教师激励体系。随着“梦想中心”网点的急速扩张,梦想中心建立了教师们的互联网社交平台和积分考核数据库,为每个老师开设“梦想银行”积分账户,上课、写博客、反馈报告、教学故事、课堂感言等都有大小不等的积分,老师可用积分来兑换苏宁易购电子购物券,购买所需数码相机、笔记本电脑乃至各类生活用品。
中国财富×吴冲
像上市公司一样披露信息
文‐本刊记者钮小雪
真爱梦想公益基金会为什么会想到采用以中国证监会对上市公司年报披露的格式作为信息披露模板?
中国证券市场的历史就是信息披露的历史,信息披露是推动行业发展的重要工具。慈善与商业,在产品专业化、反馈系统方面都是一样的。现在民政部颁布的关于基金会信息披露的规定要求不高,所以我们就按照中国证监会颁布的标准来做。作为曾经的投行人,我不能指望着公益界自发形成标准,只有自己做出来一个样板后,希望大家能够借鉴。
现在这个样板做得如何?
去年在中国国内捐赠总量同比下降18.1% 的大环境下,真爱梦想同比增长80% ,年度支出比成立时增加了30倍。真爱梦想告诉大家,按照专业化的路径,就有可能取得非常规发展,你做出来了,有些组织就会跟着尝试。
在你看来,基金会如何才能做好信息披露?
一是参照中国证券会上市公司指引通过年报的方式系统化披露,通过年报,我的捐款人不用再问我太多问题,就能了解我做什么、为什么做、怎么做以及将来的打算;其次是明确以监管弱点作为披露重点——我把自己想像成坏人,从哪些地方可以干坏事?高管薪酬、关联交易、采购系统,这些都是容易出问题的地方——这些就是披露重点。
真爱梦想基金会是否会过于追求披露而忽视了其他?
信息披露并不会耽误其他方面的工作,而正是因为信息披露的严格要求使我们有机会对业务进行不断地系统反思和改进。但是我们也发现在GOOGLE搜索“真爱梦想”
,关于信息披露、透明的内容最多,关于我们所做的业务、关于素质教育价值观的内容较少。这说明公众每个阶段会选择他们感兴趣的话题关注,我不是为信息披露而披露,我希望大能全方位理解。由于郭美美事件,大家对公益的关注点都集中在信息披露上,我也无法改变。
作为跨界的前投行人,你是怎样把商业领域的工具运用到公益领域的?
真爱梦想从第一天就建立了五年期的完整预算逻辑,然后每年调整。至今我们的年度预算系统和执行结果之间基本上不超过5%的误差。我们希望建立一个平滑的执行系统,甚至为此会拒绝突如其来的订单。产品系统的计划性带来预算稳定,预算稳定保证人力资源稳定。减少波动,这就是基本的商业概念。
我们今年要在400 多家学校开设多媒体教室,年底要覆盖80万学生,而我们只有6 个人负责选点、4 个人负责建设、10个人负责运营。从选点、施工、开馆到运营,我们仿照宜家的中央物流系统,总结了一套简单易行的梦想中心操作手册,只要输入每个学校的7 个基本数据,软件系统便可以自动生成一批次所有学校的32种基本硬件材料的配置清单、采购清单和结算表格。一个DIY 梦想中心的平均工期最快15天即可建成。
你们采纳了许多商业模型提高效率。
我们在公益领域遇到任何困难,就会想,商业领域是怎么解决的?做任何一件事情前都会考虑已经有谁在做。如果他比我做得好,我宁愿把钱拨给别人做;如果他们做得不好,那我自己来做;如果我做的事情不能超越同行,就加盟好了。但很多公益组织不考虑资源配置效率、团队在生态系统中的独特性这些基础的问题。也有很多机构是为筹款而筹款,不是为使命而生。
基金会目前保值增值的情况如何?
捐款人给我们项目的资金,全部采用保本保息的现金管理工具;另一部分是基金会的行政储备(由资本金和非限定捐款构成的基金会资本),这部分钱也可以做一些有波动风险的投资。目前所有投资增值的部分可以覆盖相当一部分基金会行政费用。
你怎么看待公益组织介入商业行为?
在我看来,不是不可以,但有几个基本前提。一是回避关联交易,如果一定要请第三方评估,这是起码的道德准则;二是充分信息披露。基金会在道德上和法律上都有披露义务,所有细节要经得起公众的拷问;三是所有商业行为要有风险控制流程。
最大的风险承受比例是多少?投资的分散和集中如何决定?如何设定相互制约的决策流程?出问题谁负责?负什么责任?……这些事项一定要有明确的限定。否则,商业投资基本就是悲剧。要么是钱的悲剧,要么是人的悲剧。
你怎么看待救济型的传统慈善?
救助弱势这个话题太陈旧了,这是公益领域非常小的部分,从历史的角度看,它所占有的份额也会是越来越小的,这种概念的讨论没有意义。
你怎么看待公益行业的未来?
公益行业的未来,应该是从人道主义的救助为主逐步转向价值观传播。NGO 保存了多元价值观,这是社会多样性的基本土壤。很多非主流若干年后可能都会成为主流,这个社会的生存需要一些非主流价值观。所以每个NGO 要像物种一样生存下去,重要的是保存和传播自己的价值观。
文‐本刊记者钮小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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