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阵穿堂风
只有“穿堂风”是不变的。还有,黄昏时分的蜻蜓,还像三十几年前一样,成片地盘桓在弄堂的空中。我耳闻对面人家有呼喊小孩的声音,是在叫孩子洗浴。三十几年前的夏日,几乎每天黄昏,都会有这样的声音。http://x.limgs.cn/f2/c1/up201307/8106dc46ad642099b4d69cdb35616b82.jpg
1970年代,上海的夏天,烈日下,我在一个公共汽车站,看见一溜人整齐地排队,斜的一溜,是一根电线杆的影子;大家都躲在了这根电线杆的阴影里。
到现在还是这样。
上海的天气越来越热。有点除了空调房以外无处藏身的意思。电费在涨。家家窗户底下都挂个机器滴滴答答滴水的景象,是这样地让人昏昏欲睡。人都缩在房间里,关紧窗门。北风如果吹起来,人还木知木觉。
我对风向以及“穿堂风”极其敏感——东南风带来太平洋暖湿空气,带有一点凉意;西南风带来内陆燥热的热空气;前楼的南窗大开的时候,进来的风,都是热烘烘的,这种有温度的感觉,仿佛可以看见,比如,桌上洒了的一点水,顷刻之间就干了。这时候,亭子间的北窗大多也开着。上海人喜欢南北通风;一股风吹进来,从南边的窗进来,往北面的窗口出去,像是一位匆忙而过的不速之客。
阴湿的弄堂夹弄里,也有阵阵的风;这便是穿堂风。在一些弄堂口,和高楼林立的路口,经常会形成这样的穿堂风。那时候,上海有几个比较著名的“穿堂风”路口,一个是南京路与黄河路交叉口,国际饭店下面,这里的“穿堂风”有点历史传统,曾经引得周边凤阳路、长沙路、北京路旧式房子的居民云集,在上街沿排排坐的场面很大;另一个是外白渡桥堍,上海大厦下的吴淞路口,乘风凉的人到了这里就可以歇脚了,过了外白渡桥是外滩,不是谈恋爱的,这里正好。
这两个穿堂风的成名,全是因为那时候高楼不多。24层的国际饭店和22层的上海大厦,曾经统领上海制高点三十几年。现在高楼林立,走在某个路口,莫名其妙地,就有穿堂风出来。而类似南京西路、陕西南路口,靠近恒隆广场一侧的穿堂风,是有点新兴的现代格调的,兼带楼下商场吹出来的空调冷气,估计此地“穿堂风”的形成,与“浦西第一高度”有关。
下雨天路过“穿堂风”路口,那撑着的雨伞,忽然吃着了风,风从后面或侧面吹过来,那伞往上翻起来,人被伞拖着走了几步,感觉要离地而去,赶紧转向,将伞顶着风,那伞被吹得缩起来,尖起来,呈一种奇特的橄榄状,手里却着实感受到了风的力道,顶着风,脑子里便想着一个词儿——“顶风作案”。
这“穿堂风”,便经常伴随这台风与暴雨,留在我的记忆里。在夏日,上海人经常期盼着傍晚的一场暴雨,只是,为了南北通风,北面亭子间窗户没关,就经常有雨水滂进来。一天世界,风声雨味,临窗小书桌湿濡了;总归会有几本书,淋了水,书页便皱起来,过后,这本书厚得很特别,七翘八裂。我到现在还保存着这样沾着水迹、页面发黄起皱、厚度特别的书。再翻看这样的书的时候,是宁静温馨的一刻,淡光摇曳,还不是点灯时分。
现在上海夏日的傍晚,是真正变得“雷声大,雨点小”,那雷声几乎是已经在人的耳根底下,雨却在遥远之处。仿佛童年雨中奔跑的情景,渐渐远去。那是远去的木拖板的声音;在那时,我喜欢木拖板,在水门汀路面上,这种噼啪作响的动静,让我感受到城市夏季的活泼,和自由自在的精神,自说自话的做派。即便是暴雨过后,弄堂里涨大水,木拖板氽起来,像汪洋里的两只小船,在浑浊的水里飘荡。水退下去后,弄堂里乘风凉的人都出来了——“落雨喽,打烊了,小八腊子开会了……”
只有“穿堂风”是不变的。还有,黄昏时分的蜻蜓,还像三十几年前一样,成片地盘桓在弄堂的空中,它们忙碌着,看上去有些乱,这时候,东南西北被它们弄得有些分不清。
我耳闻对面人家有呼喊小孩的声音,是在叫孩子洗浴。这声音令我伤感。因为这声音对于我实在是极熟识的,三十几年前的夏日,几乎每天黄昏,都会有这样的声音。便是这种声音,常常惊醒我的灵魂,带我进入到人声喧嚣的城市生活,让我看到城市的四季,感受人生的冷暖。
(摘自《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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