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娘子上凉山:做公益,做自己
张平宜在大营盘小学
3月7日晚,广州阴冷、潮湿,一场春雨淅淅沥沥。这时候去赶讲座、听人讲述在麻风村的十年公益心路,似乎是件令人犯困的事。但张平宜的出场却让我们眼前一亮:一身宝蓝色套裙、黑色丝袜、漆皮高跟鞋,头发烫染成茶色,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她一拿过麦克风就开始了连珠炮般的演讲,直接把主持人晾在一旁。
十余年来,张平宜辞去百万年薪的工作,从一个记者转型做公益,致力于实现数百四川凉山麻风病人子女的教育梦,并因此成为首位获得“感动中国”人物奖项的台湾女性。听起来似乎又是一个苦行僧式的励志人物形象?
张平宜却格外重视自己作为女人的一面,爱咖啡,爱美食,爱逛百货公司,想尽办法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说公益是人生的一个重点但不是全部,“这才是我,一个鲜活的女人。”
“幽灵孩子”的召唤
3·8妇女节当天,张平宜带着她的新书《触》在广州购书中心进行签售,签售完毕是媒体群访时间。面对一桌子记者,她自称特别亲切,因为“你们是过去的我,我是未来的你们。”有着12年记者从业经历的张,先后获得台湾新闻界最大的奖项“吴舜文新闻采访奖”和“新闻局新闻专题金鼎奖”。
做记者时,张平宜生活优渥,家中有一栋4层楼的依山别墅,请佣人、开跑车,追逐时尚。刚生下小儿子三个月左右,她准备做完最后一个采访就辞职当全职妈妈。谁知道她的人生轨迹因偶遇上一群“幽灵孩子”而彻底改向。
在故事铺开之前,我们先来回溯一段不太为人所知的历史。
过去,麻风病有不可治的传染性,从1959年开始,四川政府就在凉山大营盘建立了麻风康复村,对麻风病人实行“隔离式”的治疗。从此,麻风病人生老病死,都在这个隔离的麻风村里。这些村子,在地图上是找不到的,被称作“幽灵村”。
幽灵村里有一群“幽灵孩子”,他们是麻风康复者的子女,生于麻风村、长于麻风村,除了集体户口外,他们没有身份证。背负着父母的宿命,虽然他们百分之九十九是健康的,他们将来却一辈子走不出麻风村,失去受教育的机会。
1999年,张平宜来到四川、云南等地的6个麻风病康复村采访,当地没水没电、封闭隔绝的破败景象令她震惊。凉山大营盘康复村里随处可见无所事事、四处游荡的孩子。唯一的小学只有两间破房子,学校的70多个学生,大部分要站着听课。
目睹这一切,张平宜深感震撼。尽管她以为自己在做采访前已经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比如会见到面目全非、身体残疾的康复者,但这群“幽灵孩子”的闯入,让刚生完小儿子的她始料未及。
调查中,张平宜发现,麻风村的村民无法走出去,只能近亲结婚。孩子出生、成长,无法接受教育,在浑浑噩噩中结婚,新的孩子又源源不断出生,这群无辜的孩子像是被诅咒一般,世世代代逃不出麻风病的阴影。
探访回来,疲累缺水的她在机场的洗手间照镜子,向来注重保养的她被一张憔悴的脸吓到了,发誓“再也不踏上那个鬼地方”。可回到台北一闭上眼,家里客厅、厨房、床边,到处都浮现出那些孩子的影子。就像冥冥中的召唤,她尽管一次次赌咒永不踏足,但还是一次次地回去。
“母性大爆发。”她这么解释自己扎进麻风村的动力之源。
大营盘小学旧貌
带咖啡上山
在大营盘康复村的十多年,通过募款谈判,张平宜一点一点盖起了小学,修了通向小学的路,争取到了老师和学生,通水通电通网络,凉山17个县里面有11个县的孩子在她的学校寄宿就读,从学前班到初三总共有450多个小孩,10个年级,从5岁一直到20岁。麻风村的孩子们也拿到了身份证。
十几年的故事可以浓缩成一句话概括,一个在台湾大都市中养尊处优的女子,凭着一腔热血、一个单纯美好的愿望,去到大陆一个语言不通、交通不便的村落做公益,真需要跟生活斗智斗勇才行。
凉山的这些村子极为偏僻,由于自然地形与世隔绝,仍停滞在无水无电、刀耕火种的原始社会阶段。因为村里的茅坑太脏,刚开始时,张平宜为了少上厕所,只好少吃少喝,实在憋得受不了,就小跑半个小时到隔壁村上厕所。她花了几年时间来克服如厕问题,还在大营盘小学建起了一座现代化公厕。不过,由于缺水,公厕最后变成了一座装饰建筑。
即使在麻风村,她也没有放弃对咖啡的爱好,千里迢迢从台湾带咖啡机进山。山里水电不稳定,为了喝咖啡,为了能用到水和电,她会早起。有一阵子,早上7点半就会停电,她就睡到7点25分起来,然后就去煮咖啡,看到“咔,煮好后,断电了”,就觉得这一天赚到一杯咖啡了,开心得手舞足蹈。
除了物质上的挑战,更大的困难源于恶劣的人文环境。彝族社会的格格不入,官方的推诿,长期的隔离政策和落后的经济措施,孩子的调皮顽劣,孤军奋战的无助,都让她心力交瘁,可是金牛座的女人天生有一股狠劲往前冲。
孩子调皮时,她也打孩子,很重很重地打。“他们一点都不特殊,他们只是出生在这里。调皮、懒惰、逃学、说谎,跟我们一模一样。”
但打着打着她就流下泪来,因为他们太瘦了,衣服空荡荡的,打他们,其实就只是在打衣服和空气。“可是后来越打越开心,因为能感觉到他们长肉了,那种结结实实的感觉,自己就会觉得很欣慰。”
“我被张阿姨打的次数都记不清了,但我知道她是爱我们的,她能全心全意为我们着想,和我们谈心。”来自麻风村、认识张平宜十几年的彝族青年兀里·铁木很着急地辩解。
当地政府的态度也让张平宜头疼。一个来自台湾的记者,大老远跑到这么一个犄角旮旯的地方,她的动机一度备受质疑,有人甚至怀疑她是来“搞特务工作”的。她说,申请学校用地、经费时,好不容易时任县长点头了,结果任期届满县长换人,新县长就拒绝承认前任的批地建学校的决议,之前的一切辛苦谈判都打了水漂。
面对这些困难,张平宜有自己的排解之道。她有个笔记本,专门记下这些不开心的事,她计划等到很多年之后写进书里,让更多的人看到。“要知道我是记者啊,最擅长记录了。这个应该是给他们的致命一击,他们可糗了!”讲到这里,她像一个孩子一样哈哈大笑起来。
大营盘小学新颜
公益女人爱美丽
“以前有个记者采访我,没见过我本人,就写‘张平宜走下来,身上穿着是学生的羽绒衣,一脸沧桑’,我哪里‘一脸沧桑’了!我的脸这么小,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拍的每张照片我的脸都这么大,然后放上我的丑照片,觉得这才符合我在麻风村的形象。”对于“丑化”她的同行,张平宜至今不能“释怀”。
麻风村条件艰苦,在学校里面没办法,她每天就是穿牛仔裤,但仍然坚持化个小妆、干净利落地出门。
“可是有些人好像就专跟做公益的美女过不去。”有一次,她去成都参加一个慈善party(聚会),要求所有人“盛装出席”。她精心准备了一条漂亮的裙子,结果主办方说,其他女士都可以穿裙子,只有你张平宜不可以,因为你要上台讲麻风村的故事。
结果当晚全场的女人只有张平宜穿牛仔裤,她愤愤不平:“太糟糕了,难道我穿裙子不行吗?我为什么不能是我。”
到中央电视台举行一项公益颁奖典礼时,她终于小小地“虚荣”了一把。她前面那些领奖者都穿得一身布衣没有化妆,到张平宜最后一个上去时,一双靴子配短裙引来主持人由衷赞叹:“你真漂亮!”
张平宜很不认同公益圈这种“道德绑架”现象。她觉得社会对公益存在太多误解,普遍给做公益的人太多条条框框和道德光环,用圣人的标准去衡量公益从业者。“他们觉得做好事都要免费,那才叫公益,最好做到家破人亡死在路上,那时候你就成了———雷锋。”
从美女记者转身为公益人,张平宜说自己一直在“做自己”。她开玩笑道:“如果我上了麻风村后就变成苦哈哈的样子,就像我朋友说的,像是一个菲律宾女佣。这样下去,没有人敢跟我做公益了。”
她最崇拜的特蕾莎修女说过一句话:“人要创造被需要的价值”。她认为自己在创造“被利用的价值”。
“也许一个月我工作三个星期去穿牛仔裤打拼,但也要有那么两天,我可以穿自己喜欢的衣服开开心心去购物。公益只是一个我喜欢做、我甘愿做的事情,像是一个古代的充满正义感的侠女。”
采访结束时,走到出口处的张平宜还不忘回头叮嘱:“摄影记者拍了照片给我选一下啊,不好看的可不给发喔!”
(来源:南方都市报公益周刊)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