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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照片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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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8-1 12:57:5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我的手突然被握住,侧脸一看,是钱贵。他正凸着眼贯注在电视屏幕上,样子十分激动和兴奋。“那里就是我家,我家就在那栋大楼的右边……”



  上世纪六十年代,那时大陆来台老兵离乡已十多年,年纪大多三四十岁,还能跑、能跳、能打架。但回家遥遥无期,心情郁闷,便有人冒生死之险,想逃向对岸老家。
  两岸正处于交战状态,天空与海洋都不开放,军人任何状况下皆不许搭乘民航机,搭军机只要有任务倒还可以,不过只限在台湾境内。因此,想逃,只有游泳过海峡一途。成功机会也许不到十万分之一,一则,部队看得紧,再则,台湾海峡风高浪急又天黑(白天当然不敢逃),且传说水中还有吃人的鲨鱼。这十万分之一的机会,也只有驻在外岛的人才有,而且所驻岛屿离大陆还得很近(马祖离福建最近的高登岛,约八千多米)。当然天气洋流要适合,此外,除了别碰到鲨鱼,也别碰到海军巡防艇。
  部队采“连坐法”,三人称一“伍”,相互监视,若有人几小时没见人影,立刻去找,立刻反映。一旦出事,一起受罚。
  游泳长途逃亡最佳工具是球,球当然大的比小的好,比如篮球就比排球好。于是球类被列为“严格管制品”,不但集中保管,每个球还编号,个人不能借,比赛才能用。有些较小的岛,如乌坵,为免事端,索性不办任何球类比赛,于是,球在那里绝迹;若看到一个球,会让单位像看到一个炮弹一样紧张。
  收音机同样是管制品,本来它是听歌、唱戏、听相声的娱乐工具,但两岸透过电波隔海喊话,以致也是政治心战的工具。在台湾本岛的官兵个人可以有收音机,却不许收听短波,因为大陆电流强,收音机指标一拨到短波,“蒋军弟兄们”的声音就出现了。外岛离大陆近,就无所谓长波、短波,能听得清楚的广播都来自大陆电台,所以外岛个人有收音机的,非最高长官莫属。
  后来有了电视机,黑白的,十二吋或十四吋,电视机是劳军品,一个连队约有一台,放在“中山室”,由专人看管。新闻只许看中午十二点和晚间八点的,歌唱节目比较宽松,台视的“群星会”最受欢迎。去看电视就像去看电影,什么时候播什么节目,大家都清楚,时间一到,“中山室”里已挤满了人,早到的有位子坐,晚到的只好站着,不过,坐或站都一样高兴。
  台视有个节目,叫“怀我故乡”,主持人名叫刘震慰,每周六下午播出半小时。顾名思义,这是介绍大陆风光的节目。所谓“风光”,只是图片,由于两岸未开放,呈现在屏幕上的都是1949年以前的旧照片,节目制作单位从四处搜集后,由刘震慰“看图片说故事”。
  聚在“中山室”里的人,来自中国各地,刘震慰说到某个地方,立刻有人说他去过,说得比刘震慰更详细。
  有一回介绍秦淮河,甲兵突然兴高采烈地说,他在秦淮河畔后面一个巷子里玩过姑娘,凑巧在场有个南京人,觉得故乡受了污辱,跟甲兵吵了起来,差点打架。
  我是这个节目的忠实观众,每播必到,我一直在期待能播出我的家乡浙江舟山,但杭州播了,宁波播了,就不见播出舟山,是因为中国太大吗?舟山太小吗?我为之怅然。
  忘记“口令”差点被打死
  1959年,我被派到东犬岛,在马祖西方,与东犬岛相近的称西犬岛,在军事部署上合称为“白犬守备区”(注:犬字听了不雅,后改称东莒、西莒,不过大陆仍称东犬、西犬)。
  那年我21岁,任少尉干事。
  我和另一位干事住同一个碉堡,他大我七岁,名叫钱贵,上海人。身高接近一米八,生性开朗,爱说荤笑话,一面说还一面表演。他比我早到东犬,认识的人多,有人叫他老钱,有人叫他贵儿。
  他这个上海人竟会唱越剧,其中《梁山伯与祝英台》能唱半本。我小时候在舟山惟一听过的戏就是越剧,大我六岁的姊姊还曾上台演过祝英台,她叫我扮梁山伯,由她一字一句教我。
  “上虞县,祝家村,玉水河边,有一个祝英台,才貌双全。”这几句我还没忘,不过,跟姊姊对唱时我还是个小孩,用童音唱女声,很有味道,现在二十多岁嗓子变了,还唱祝英台,觉得很别扭。
  虽然没有胡琴,也没把握唱对唱错,两人窝在碉堡里,一盏煤油灯,常常唱得忘我。他唱上一句,我接下一句,唱完哈哈大笑,却又不自觉眼角湿润起来。
  当兵的好像人人都爱喝酒,但又没钱,只能找便宜酒喝。有种酒叫“福寿酒”,绿色瓶子,每瓶新台币六角,是市面上最便宜的,不过喝了它不但不觉得“福寿”,反而头痛欲裂,大家称它“自杀酒”,大宴如部队会餐,小酌如闲散聊天,喝的酒都是它。
  钱贵酒量还不如我,却比我爱喝,天寒地冻时节,有一回,晚餐他不知是在哪里吃的,喝醉了回碉堡途中,差点被卫兵射杀。
  东犬、西犬都没有电,晚上天一黑,就开始“灯火管制”。灯有两种,一种是洋油灯,可提着使用,高官与高级单位办公室才用;另一种是煤油灯,一根比食指稍长的白色灯芯,一头浸着煤油,另一头点着火,油盛在一个巴掌大铁皮盘里,一根灯芯大约可用一小时,每个碉堡发给一盏煤油灯,作为照明之用,碉堡外则不许有灯光。
  即使是这般如萤之火,在漆黑的夜里还是个看得见的目标,那时节,两岸流行“摸哨”,就是你游过来我游过去,登上对岸去杀人。杀人先得看见人在哪里,若有灯光,不等于告诉对方“我在这里”吗?灯火管制采取复式行动,以连队为单位先自行检查,若碉堡里无照明必要,就不许点灯,那时候也许才黄昏初上,就得上床睡觉,睡不着也待在碉堡里不许出去;若确有照明必要,每个碉堡都有个通气用、跟一本书差不多大的小窗口,得从外而内再从内而外,用块黑布夹层式将灯光遮住。所谓“复式”,就是上级单位不定何时会来查。
  灯火管制之外,还有人员管制,原则上天一黑人就不许在外行走,但不免有人需要行走,为使“敌我有别”,每日由指挥部发布当日“口令”,卫兵见有人走近便问口令,说对了就放行,若连问三次都不回答或答错,就可立即开枪射杀。
  传说某外岛有位上校团长曾被卫兵射杀,情况是,团长夜巡时前方卫兵问他“口令”,团长连忙回答,不料卫兵又问第二次,团长再答;卫兵还问第三次,团长依然回答,卫兵却开枪将他射杀。有人闻枪声赶去,团长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他说自己有回答口令,且并未答错当天口令。然而,卫兵说,他根本没听见回答,问三次后才开的枪。
  后来查出了缘故:那晚风大,卫兵在顺风处,团长在逆风处,团长听得见卫兵问他口令,他回答口令卫兵却听不见。
  钱贵那晚状况更糟──他酒喝茫了,将当日口令忘得一干二净了。他在壕沟里行走,寒风中忽然传来一声喝问:“口令!”我一直怀疑有所谓烂醉如泥之说,譬如钱贵,他事后向我形容那晚出了碉堡,天晕地转,什么都不知道了,然而,他竟还知道回答不出口令的后果。
  他脑子顿时一片空白,天苍苍,地茫茫,他既担心卫兵再问两次口令,又怕卫兵少问一次就扣扳机。他不但不知那卫兵是谁,甚至不知他所处之地是否是自己单位的防区,他不敢问,因为一旦出声,就暴露了目标,卫兵射杀他就容易了。
  他只好杵着不动,把自己当作一块石头。忽然一阵风起,飞沙走石,趁着大家都看不见,他扑面倒下,直至东方既白。他得了重感冒,喝酒加上在壕沟里受寒之故。好在命总是捡回来了。
  隔了一天找到了那个卫兵──果然不是本单位的,也当然互不相识。那卫兵,是个新兵,在繁华中长大的台北人,第一次到外岛,而且还不满一个月。他见到人影,自己先吓坏了,根本忘了口令要问三次,三次没回答得开枪射杀。见人影不动,一阵风起后又消失,就当作自己看花了眼,反正一岗两小时,他也快下岗了。听钱贵这么说,让我觉得,误会不见得是坏事。
  黄浦江码头挤丢了女友
  兵士站岗,军官得查哨,查的时间也是晚上,主要是防止卫兵打瞌睡,以及更严重的站了一会儿后又跑回去睡觉了。一个班分到两个碉堡,每个碉堡都得有卫兵站岗。采轮流制,每岗两小时。一个班12人,正副班长不需站岗,其余10人,大约每晚都会轮到一岗。
  军官查哨配合站岗时间,查一遍大约也是两小时,查哨时腰系手枪,另有一支三级电池的长型手电筒,在本单位防区的每个岗哨查一遍;岗哨上有“查哨簿”,到了得签名,表示的确来过。
  卫兵常成为摸哨的对象,因为人会动,更糟的是有人会抽烟。通常摸哨者从沙滩登岸后,方向不辨,地形地物不熟,会先在岩石或洞穴中埋伏观察,卫兵身体一动,或点火抽烟,目标就明显了。
  查哨者也是摸哨对象,甚至目标更清楚,因为他在行走,以及行走时用手电筒照路,因此之故,遭狙杀者时有所闻。后来改变方式,军官查哨两人一组,彼此相隔三至五步,便于互相照应,只是这样一来,军官少的单位,每个军官一晚上会轮到查哨两次,简直别睡觉了。我和钱贵被排在上下班,他在前,我在后,他下班,我就接班。那时还不兴军官两组一班,两小时内,由一个军官独包。
  碉堡入口左右各一张木板,左边是我的,右边是钱贵的。床与床之间有一张用工料模型板钉成的桌子,但椅子只有一张,那椅子常空着。
  大多时间两人各躺在床上,或坐在床边聊天。聊得最多的,是回不去的那个老家。他家在黄浦区一条闹街上开了一家洋货行,街的一头连接着黄浦江,钱贵说,在黄浦江上岸,右码头走到底,就是他家。
  1949年5月下旬,国民党军队已往苏州河以北撤军,“共军”眼看要进入上海,市民人心惶惶,大家聚在屋里听收音机报告战争消息。钱贵,这洋货行的小开,十七八岁,正在热烈追求女朋友。有一天傍晚,他约了女友在黄浦码头;码头上一片混乱,“国军”正在撤退,军人、车辆一批批来到码头,黄浦江里停着好几艘军舰,船屁股冒着水泡,正升火待发。
  码头上的人越来越多,除了军人,还有老百姓。一个挨一个,都想登上军舰,部队派出二十几个枪兵守着码头,人人如凶神恶煞,步枪上了刺刀,向人群挥舞,不许百姓上船。钱贵和女友本是在一个便于谈情说爱的暗角,而现在灯火通明,挤满了人。女友吓坏了,说要回家,但哪里还走得动。
  夜越来越深,人越来越多。后方来了一辆军车,要通过人群,猛按喇叭,却没人肯让。车上走下三个人,对空鸣枪,接着枪口稍降,子弹平着人的头顶飞越,尖叫声四起,好像有人中枪了,人群终于让出了一条路,车子过了,钱贵的女朋友却被冲散了。
  女朋友在他身后喊他名字,他回转脸喊他女朋友的名字,前几声双方还听得见,后来就被嘈杂声淹没了。
  人如潮水一般从他身后涌来,有人被推挤倒在地上,有人被挤到江里,还有人已经上了船又被军人推下船。黄浦江上有飘浮的行李和载浮载沉抢天呼地的男女老幼,那些人,既上不了船,也很难游回岸。
  “你说天下事有多玄?”钱贵深深叹了口气,“拼死拼活想上船的人上不了船,不想上船的倒上了船!”
  “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呀,我是被人挤上船的,想转身回头,后面的人如排山倒海,我脚都落不了地,被抬着似的,登上跳板,上了船。”
  “照这么说,你老兄原来是不打算来台湾的。”
  “我呀,开始只想女朋友有没有被踩死,后来在船上,才想到爸爸妈妈,想他们或许也会认为我被踩死了、淹死了、被枪打死了。”
  “那怎么当兵了?”
  “既然上了船,那有什么办法?部队正缺兵,我一个人又落单,年纪正适合,不是一块大肥肉吗?”
  “你这是自投罗网!”我哈哈大笑。
  落网的鱼,跑是跑不掉了,只求在网里舒适一些,他读过中学,就凭多识几个字,补了个少尉官缺。
  去台北买回了老家的“照片”
  每星期六,我们准时去中山室看“怀我故乡”。这一集,播到上海。主持人出示了几张照片,是上海街道,一排白色树干的是梧桐树,主持人还唱起歌来:“梧桐叶落秋意深,冷月清光无限愁……”那是周璇的歌。
  有一张黄浦江的照片出现了,码头周边不少民工,有挑担的、扛货的;码头边的堤防一路延伸,隔着马路是一路欧式的洋楼,有个中年男子戴着黑色呢帽,穿长袍马褂,口里衔着烟斗,一表斯文地眺望天空……
  我的手突然被握住,侧脸一看,是钱贵。他正凸着眼贯注在电视屏幕上,样子十分激动和兴奋。“那里就是我家,我家就在那栋大楼的右边……”
  他说得有些结结巴巴,那个镜头不过才几秒钟,就闪过了,接下来播广告。
  节目已经结束了,钱贵还不走。
  他中邪了似的,不动,也不说话。我怔怔地望着他,明白那张照片一定使他想家了。
  回到碉堡,他仰天瘫睡在床上。我出去了一会儿,一个多小时后回来,他竟还这么躺着。就对他说:“还在想那张照片呀?别想了,那不过是张照片而已!”
  “我看到我的家了!”
  我自问:“怀我故乡”还没播出我的故乡,如果播出来,也只是照片,照片里有我的家,我会如何?
  那晚上,钱贵独自喝酒,喝完一瓶又一瓶,又唱歌又哭,还喊爹喊娘。“借酒浇愁愁更愁”,状况有些不对;他下半夜还得去查哨哩。
  他轮值的时间是十二点到凌晨两点,我是凌晨两点到四点。十一点五十多分,上一班的人来叫他,他正酣睡打呼。
  我们两人都叫不醒他,又不能没人查哨,两人就商议他那两小时我们各分摊一小时,今夜让他好好睡。
  第二天他精神好了些,我正打算劝他,他忽然说:“这电视上播的照片,电视公司一定有吧?”“我哪里会知道?”
  “照说,应该有。”
  “有又怎样?会给你吗?”
  “我去要要看。”
  “向谁要?我看你是想家想疯了!”
  外岛军官,每半年有十天特休假,钱贵真有点疯了,他填写了特休假申请单,说要去台北找“怀我故乡”节目主持人刘震慰,向他要照片。
  十天后他回来了,没见到刘震慰,但是真的让他拿到了照片。其实不能称照片,是刊载在电视周刊上的印刷图片。
  原来,电视周刊就是台视自己出版的,主要责任是宣传节目内容。刊出的文章与图片,包括对新节目的介绍,以及将播过的节目再描述一次;钱贵买到的是过期的电视周刊,就是刊出他家房顶的那一期,这还是一位在台视工作的好心人告诉他的。
  过了期的杂志不容易买到,他在台北兜了好几圈,寻遍了大书店小书摊,皇天不负苦心人,让他一共买到了五本。买到杂志,特休假也结束了。
  那五本电视周刊成了他的宝贝;他将其中一期中的图片小心翼翼地剪下,贴在一块四方形的木板上,他还将那木板洗净,用布磨拭使其略有光泽。木板立在小窗口,白天有阳光照进来,看得见它;晚上,那就是放煤油灯的地方,小小的碉堡里,不论哪个角度,都能看得见。另外那四本,放在一个小型行李袋里,这个黑色行李袋是他这次去台北新买的,有大口袋、小口袋,还有夹层,他说他就是为了要藏好电视周刊,才起心动念去买这个行李袋。
  “敌前逃亡”获得死刑
  那以后二十多天,钱贵突然变得沉默了,酒也喝得少了,朋友同事约他出去几乎都被拒绝,他沉醉在那些图片里。
  我和他所住的碉堡离海很近,他常面对大海,或站或坐,怔怔地凝望。有一回我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问他:“在想家了不是?”他轻轻点点头。想家不是什么奇特的事,因为人人都想。
  “你可别得了相思病。”
  “什么意思?”
  “就是别老往牛角尖钻,牛角尖嘛,钻在里面会走不出来。”
  这样的谈话,以后还有过几次,我是把他当朋友看,希望他心情不要太受想家影响。不过,我明白,那得慢慢来。
  有天下午,他忽然向我提到上回他喝醉时,我和他的上一班代他查哨的事。他说要还给我们。
  “好呀,怎么个还法?”
  “我的上一班他值班一小时就交给我,加上我自己值班两小时,就三小时了,再加上我欠你的一小时,这样我共值班四小时。”
  “那你岂不一晚上都不能睡了!”
  “无所谓,白天找时间补嘛,欠你们的总要还。”
  我和他的上一班其实心里都在惦着这件事,还以为他耍赖了,他既表示要还,哪有不愿意的。
  他选了一个日子,是星期四,军官查哨时间三个月换一次,现在的状况跟他上回酒醉没值班时间一样,钱贵排十二点到两点,他各还一小时,就得从十一点开始上班,到三点才来叫我接班。
  那晚,气象不好,气象台表示有台风要来。晚饭后,天空飘雨,风渐起,浪渐大。风声雨声浪声,在耳边聒噪,不知何故,我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坐起,转脸望向枕边闹钟──四点十分。
  钱贵应该在三点钟叫醒我,他怎么没来?我还在糊涂,听到碉堡外出现脚步声,接着,有人推门而入,共三人,一个少校,两个持枪士兵。我认识那少校,是指挥部警卫营副营长。他脸色铁青,向我挥挥手说:“跟我走!”
  一路无语,到了警卫营,赫然发现钱贵正双手反绑,坐在一张铁椅上。绑着他的绳子同时也绑着椅子,椅脚吱吱作响,显然他在发抖。
  他全身浸湿,水珠从头发滴落,椅子四周已一摊水。他脸上有几处明显刮痕,有血丝渗出。他的上一班也被押来了,我们被命令分别站在钱贵左右两侧。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没人跟我们说话,我们也不敢问。但不知是因为冷,还是怕,我也在发抖。
  过了大约五分钟,营长和副营长同时出现,营长手里拿着一个排球。营长走到我们面前,将排球在他左右手掌上交递,像在玩什么游戏似的,一面说:“他要逃走,你们两个事先知不知道?”
  “逃走?……”我张口结舌。我旁边那位脑子好像一霎时成了糨糊,竟然问:“逃到──哪里去?”
  “问得好,问得好!”营长眯眯笑,像个鬼。“他想趁风大雨大浪大游过去,哈哈……”营长双目突然盯在我脸上:“你怎么没有报?是不是故意不报?”“我不知道,我一丝丝都不知道,他怎么有排球?……”
  其实,钱贵在我们到达警卫营之前就供出排球的来由──就是特休时,他在台北买的。买的不是球,是球胎,连同充气用的插销,藏在他新买的行李袋里,带回东犬,登上码头没被查到,守码头的少不得要受处分。
  钱贵什么都招了,他明明白白表示,思乡太苦,他要回家!我承认疏忽,愿意受处分,不过委屈也不能不说:“我又没权去搜他行李袋,怎么怪我?”
  营长在我们身上问不出所以然,渐渐气氛没那么紧绷了,我终于提出了急于想知道的事情:“钱贵是怎么被抓到的?”
  这么一个严肃的问题,营长听了居然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他终于不笑了,但残留的笑意中带有嘲讽的意味,说:“写电视剧绝对写不出这个故事——你们猜怎么着?他竟只到西犬就爬上岸了!”
  西犬,东犬,两个海岛相隔约三千公尺,由不同单位守备。钱贵向营长坦承:天太黑,风浪太大,他抱着一个排球被吹打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看到一块陆地,以为到了福建,其实那是西犬岛。他大约只剩下最后一点力气,爬上了沙滩,立刻有卫兵持枪从高处下来,合理推断,认为他是“共军”派来摸哨的,便喝令他:“手举起来!不许动!”钱贵高举双手,向卫兵说:“别开枪,我是来投降的!”
  钱贵的下场可想而知──接受军法审判,以敌前逃亡论处,被判处死刑。
  我也受到“连坐”,被记两个大过处分。好在千查万查都没查出我和钱贵的逃亡有什么关联,官比别人升慢一点,倒没坐牢。
  来源:雅虎心香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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