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小梦 于 2014-3-26 09:47 编辑
“给老人多拍点照片趁着还来得及的时候”
董满永(右)送照片给何召定老人。
董满永(右)送照片给何召定老人。
宁波公益网讯:“你认识这个人吗?他住哪儿?”60岁的董满永拿着照片,在陌生的村庄里转悠,逢人便打听。照片上的老人头发胡子花白,布满皱纹的脸在阳光下沟壑分明。
董满永和这位要找的老人只有一面之缘———几个月前,他来到这个山村,给萍水相逢的老人拍照,回城冲洗出来后,再到山里送照片。
过去4年多时间里,业余摄影师董满永给400多名老人拍了照,并亲自送照片到他们手上。这些老人大多住在山里,很少有机会拍一张照。
这件事情看起来没有太多技术含量,却耗时耗力。但董满永说,做了以后才体会到,一张照片对于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来说,是多么有意义。
照相成了一个庄严的仪式
这些老人中,董满永的第一个拍摄对象是村里的绍昌婶。
那是2009年,时任政协奉化市委员会秘书长的董满永回到老家大堰镇后畈村。自从母亲2003年去世后,他就很少回村里。这个深山里的小山村比以前冷清很多,房子老了,大多空着,年轻人都去外面了,只剩下形单影只的老人。
带着淡淡的乡愁,董满永开始在村里拍老房子,想用镜头留下一些记忆。来到一间屋子前,绍昌婶走了出来。
绍昌婶那时已经90多岁了,身体还很硬朗,站在自家的房子前,满头白发和背后老旧灰暗的石墙形成鲜明的对比。董满永心一动:“婶子,我给你拍个照片吧!”
老太太一口答应,还认真地整了整衣襟,有点拘谨地站好。董满永按下了快门。
照片洗好送过去后,董满永很快就把这件事淡忘了。几个月后,村支书问他,是不是给绍昌婶拍了张照片。
董满永很纳闷:“这么小的事,你怎么也知道了?”
支书说,“你不知道,老太太有多喜欢那张照片。不管谁到她家,她都会把照片拿出来给人家看。她说,除了做身份证时拍过照,从来就没拍过像样的照片。”
这事让董满永心里挺触动的。在印象中,绍昌婶是个话不多但很勤快的农村妇人,一辈子都在不停地干活。她一共生了4个儿子3个女儿,如今大多过得不错,但村里几乎没人知道她的真实名字。那个年代的女人都是这样,大家都是以丈夫的名字来称呼。
就这么一个偶然的机会,董满永无意间看到了这位老太太孤独的内心。他想像着,老太太一遍又一遍地看着照片自我欣赏,然后把它介绍给每一个来串门的人:“瞧,这就是我。”
“我突然意识到,对一位老人来说,一张照片往往是自我的认同。当然他们自己意识不到,家人也很难觉察到老人的这种心理需求。”董满永说,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他开始有意给老家的老人们拍照片。
一年后,因为年龄原因,董满永退居二线,如何打发更多的业余时间?他买了辆车,开始频繁地往山里跑,拍摄山村的风光,也拍摄深山中的老人。
“我给你拍张照片吧?”董满永常常这样开门见山。对方大多欣然答应,有很多人还特意去换了套衣服。董满永记得,大堰镇董李石井村的老杨,找了很久,最后换了一套西装,还把老伴拉上。照相变成了一个庄严的仪式。
很多时候,老人看到他胸前挂着单反相机,还会主动凑上来:“给我也拍一张,我付你钞票!”
董满永笑着说:“好的,我下次把照片给你送来,不要钱的!”
老人们埋藏已久的心事
遇到谁就拍谁,董满永为老人拍照往往是随机的。董满永说,他的初衷就是给这些平时很难走出山外的老人拍一张照片,让他们高兴高兴,所以常常连名字都不问。但总有人愿意跟这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拉拉家常,于是他在无意间了解到很多老人的人生故事。
在大堰镇的箭岭村,董满永给一位名叫王岳宝的老人拍了照。送照片时,老人眯着眼看了好一会儿,说:“好看,威风!”
聊了之后,董满永才知道1921年出生的王岳宝是一名抗战老兵。王岳宝说,他初中毕业后在家种地,日本人飞机成天在头顶上呜呜地响,就跑去当兵,后来考上了黄埔军校西安王曲镇第七分校,毕业后参加了抗日战争。1947年,他被俘后,加入了**的部队。
“家里给订了亲,我不在,还是妹妹替我拜的堂,后来老婆找到部队,我也想家了,就跟着她回来了。”
因为国民党老兵的身份,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老人对这段经历讳莫如深,后来渐渐也被别人遗忘了。那一天,董满永的到来给了他一个重温往事的机会。老人红光满面地说了很久,而董满永也隐隐地感到老人想被社会认同的强烈渴望。
2011年7月,央视派摄制组到奉化寻找抗战老兵,董满永就推荐了王岳宝。对着镜头,老人开始讲起70年前的往事,讲着讲着老泪纵横。4个月后,王岳宝就去世了。董满永参加了老人的葬礼。
董满永说,他一直在想,央视的那次采访,应该让老人少了一些遗憾。
2010年,在大堰镇万竹青山下,董满永还遇到过上个世纪50年代的一位“打虎英雄”。毛恭金老人因为在西坞打死过老虎曾被评为劳模,但因为历史原因后来穷困潦倒。董满永帮他联系了民政部门给予救助。
不过,并不是所有的人董满永都能帮得上。2011年,在村里的一次聚会上,董满永遇到了一位名叫董世瑶的老人。董世瑶喝了点酒,红光满面,和别人开起了玩笑。大家称他为“董老师”,他笑呵呵地否认,说这个“老师”不算数的。
原来,董世瑶做了一辈子的代课教师,一直想转正,但没成功,只能退休做个农民。照片洗出来的时候,董满永总觉得那双笑盈盈的眼睛里,隐藏着几丝落寞。
3个月后,董满永把照片送过去,不料董世瑶老人已经到了弥留之际。董满永把照片递上去说:“你看看,这就是你呀,笑得多好。”
但董满永看到的是一双空洞的眼睛,老人已经没有意识了。
董满永说,那时他的心里五味杂陈,从那以后,他拍照后,尽量早点把照片送给老人,因为怕那些年迈的老人,有一天突然就离去了。
除了故乡的老人,董满永还去了很多山村,拍过在寺院里孤苦老人,与猫为伴的留守老人,靠在敬老院的床上掰着手指盼儿女来探望的老人……
这些深山里的老人大都是隐忍地活着,就像林间坚韧却卑微的杂草,很少有人了解他们心里在想什么。董满永说,通过这些照片,透过那些饱经沧桑的脸,他看到了很多老人埋藏已久的心事。
董满永(右)在江口街道广济桥上为何召定老人拍照。
董满永为老人们拍的照片:
{1}:外村村民李林英。
{2}:2009年,90多岁的绍昌婶。
{3}:当年的“打虎英雄”毛恭金。
{4}:抗战老兵王岳宝。
{5}:代课老师的董世瑶。
{6}:大堰董李石井村一对老夫妻。
{7}:莼湖吴家埠村降渚庙的老人。
{8}:2013年,大堰中心小学90岁的老校长王钦钱先生夫妇。
那山,那村,那桥,那人
董满永这几年拍了很多老人,也拍下了时代变迁的印迹,见证过一个个村庄的消失。
在距离溪口镇8公里多的山上,有一个名叫外村的小村庄。2010年,董满永给村里76岁的李林英老人拍过照。老太太当时还留他在家里吃饭。“你要是喜欢,多来玩玩,我们这个村庄马上就不在了。”老太太的话语间带着感伤。
董满永了解到,这个山村已经有三四百年历史了,当时正在整体迁移中。李林英老人说,他的3个儿子都在溪口镇分到了100多平方米的新房,孩子们很高兴,她也高兴,但还是很舍不得。“这房子是我结婚的第二年,也就是21岁的时候造的,住了50多年呢。”
在奉化山区,消失的村庄不止这一个。去年年底,董满永开车经过尚田镇东山湾、后石墈一带,这也是一个已经整村拆迁安置下山的村庄,一片断壁残垣间,一个老汉带着一条狗孤零零地坐着。他停车给老汉打了个招呼,抛给他一枝烟:“嘿,我给你拍个照吧。”
老汉抽着烟,任他拍。过了一会儿自己开口了:“我以前就住这里,这是我的房子,现在全没了。”
碎砖破瓦间,散落着旧碗柜、破椅子和老风箱,还有他早早为自己准备的木棺材,都是上个世纪的物件。“在这儿住了一辈子,现在被连根拔起了,在新房子里住着,像失了魂一样。”
董满永对山村的整村拆迁是举双手赞成的,毕竟,这是为了村民更好地生活。但有的时候,他会想,创造新生活,是不是一定要把旧的东西连根拔起?
还好,有一些旧的东西还是被保护下来了。董满永经过江口街道广济桥的时候,给一位老人拍过照。这是浙江现存最早的木石结构廊桥,属省级文物保护单位。这位老人说,他已经守桥很多年了。当时刚好有事,董满永匆匆按了快门就走了。后来,董满永先后去过两次,都没看到守桥的老人。问了很多人,一次人家都说不知道,还有一次有人把他领到老人家里,结果却是大门紧锁。
“目前没送到的,也就这一张了。”董满永说。在记者的建议下,董满永决定再去找一次。
3月18日中午12点多,董满永揣着照片出发了。广济桥位于江口街道上街村,中午村里少有人走动,只有一家小店开着,守店的老板娘正在打瞌睡。
接过董满永递过去的照片,老板娘一下子就认出来了,“这不是我家公爹吗?”
得知照片的来由,老板娘掏出了手机,“公爹在地里干活,我马上打电话叫他回来。”
几分钟后,一位头戴草帽的老人骑着自行车飞驰而来。来人正是照片上的老人何召定。真不敢相信,86岁的老人行动还如此利落。
接过自己的照片,老人的眼睛笑眯成了一条缝,不断道谢。
何召定说,他们祖辈都居住在广济桥边,父亲就是守桥人。父亲去世后,他接过了这个任务。广济桥是石木结构,不能通行包括摩托车等在内的所有机动车,更不能在桥上烧火,这都要有人管着。
老人守桥,基本上是义务的,每年只有几百元钱的补贴,用于购买扫帚、更换电灯等。尽管如此,老人从没计较过,他说跟这座桥有感情了,即使没有一分钱,他也会管。
何召定老人生育了6个儿子,虽然早已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但他闲不住。如今,保护古桥已经有了共识,不需要时时守着,他一个人养了20多只鹅,5头牛,还有一些鸭子。
这一次,董满永又给老人拍了许多照片。他说,老人和古桥,以及桥下缓缓的流水相得益彰,像一幅隽永的画。
后悔没给母亲多拍点照片
每一次送照片,总有老人要付钱给董满永。
“不用不用,印一张照片才8毛,要啥钱呢。”董满永总是推辞。
有些人热情,会邀董满永到家里吃饭,或者追出来往车里塞一捆笋。老人们说,这么大老远地开过来,汽油钱很贵的。也有人问董满永:“你这是图什么呀,又花钱又花时间?”
董满永总是笑着说:“我退了,政府每个月给我发工资,我没事就琢磨着怎么花钱开心。”
真的只是为了自己开心吗?董满永想了想,对记者说,其实也不全是。
2009年返乡,除了给绍昌婶拍照外,还有一件事让他挺触动。
那一次,董满永想把母亲住过的老房子重新收拾一下。在母亲的抽屉里,他看到了一堆照片,有他们兄妹三人,也有下一代和再下一代的。其中一张小小的,发黄的照片引起了他的注意。照片上,他的母亲30岁出头,抱着他,旁边站着他的哥哥。照片上的他看起来还不到1岁,坐在妈妈怀里,一脸天真地啃着拳头。
那时,董满永的妈妈和哥哥都已经去世了,再次看到这张照片,董满永百感交集。他说,这应该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张照片,后来的数十年里,他和母亲再也没有以亲密的姿势合过影。
照片上没有拍摄日期,根据年龄推断,应该摄于1954年,就是他出生的那一年。那会儿村里还没通公路,一个农村妇女不可能带着两个孩子去外面拍照。“从背景看,应该是村里的祠堂。我猜想,应该是外面的摄影师到村里来时,顺带帮我们拍的。当年的一个举手之劳,现在变成了我最珍贵的资料。”董满永推断。
他把照片放大挂起来:“我当时就想,人真应该在有条件的时候,多拍点照片,多留点记忆。”
董满永觉得,母亲一生留下的照片太少了。以前是没有条件,等三个孩子都长大成家了,最多也就是在一家人有事聚在一起的时候拍个合照。后来生活都好了,相机逐渐普遍,但孩子们都不在身边了。晚年的母亲一个人在山村照顾卧病在床的父亲。父亲去世后,母亲就像完成了历史使命,身体每况愈下,还患上了老年痴呆症,连儿女都不认识,还常常走失。
母亲最后一张照片摄于1999年,那一天她精神尚好,坐在村小店门口晒太阳。董满永刚好买了台傻瓜相机,一时兴起:“妈,坐好,给你拍张照。”
老太太其实已经糊涂了,但是照片上的她,看起来那么端庄和安详。
当时只道是寻常。如果当时多拍一点,那多好。
董满永说,他想给那些老人多拍点照片,也许以后他们的儿女会少一点遗憾。
这些年,董满永也碰到了不少老人,他们喜欢谈论自己在奉化工作的儿女。一说到名字,董满永都认识,毕竟城市就这么大,圈子也有限。这些孩子生活都不错,只是很少有时间回去陪父母,也很少想到给老人拍个照。
有一次,董满永给一位身患癌症刚做完手术的老人拍了张照片。老人看起来气色不错,声音也洪亮,看到照片乐坏了:“哈,哪像动过手术的人呀!”谁知两个月后,老人就去世了。他的儿子打电话给董满永,几近哽咽:“谢谢你,给我爸爸拍了人生最后一张照片。”
说起这些,董满永也有些唏嘘:“如果有空,还是给老人多拍点照片吧,趁着还来得及的时候。”
来源:东南商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