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来,扎根心底的都是那一幅油画式的画面:小山顶上伫立着一根桃木拐杖。拐杖上搭着两只青筋突起、手骨隐而可见的手,手的上面是一张苍老的面孔,任一头白发被山风吹打。祖母拄着拐杖,腰弯背驼着,下巴搁在手背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一个小女孩一步三回头,下山穿过几笼竹林,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小路的尽头。 那个背着书包独自离去的小女孩就是我。 母亲早逝。三十年前,我亲眼在殡仪馆见到慈祥的母亲化为灰烬。那一刻,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祖母把我揽在怀里,泪水涟涟,抚摸着我的头发和脸颊,连声说“莫怕,莫怕……” 从此以后的半年时间里,不管天晴下雨,不管是上学天还是假日,我总是往祖母家跑。要知道,祖母、祖父和没成家的五叔住在一起,和我家相有两里路。尽管我家离学校更近,尽管祖母家去学校的路更远,更难走。但是,一个小女孩所惧怕的不是路远且难行,她惧怕的是回到家里不见母亲熟悉的身影,冰冷而无依,想念而没有边际。可是,祖母除了是我的祖母,她还是父亲的母亲。她心疼孙女失去了母亲,她更心疼儿子失去了妻子。把孙女留在身边吧,儿子更孤单,让孙女回家去,至少儿子身边不那么孤独冷清。终于,做母亲的“私心”胜过了做祖母的慈爱。 无数次,她拿起我的书包给我背在背上,故意不带任何感情地说:“我的乖孙,回家去,爸爸不容易。”我咬着嘴唇站着不动。祖母哪里不明白我的心思呢?她拿起拐杖狠狠地往地上一戳,好长一截都被戳进了泥地里。她再使劲把它拔出来,狠下心沉下脸地拉着我的手说:“走,我送你回去!” 那时我都满过十岁了,只要见到祖母这么发火,只好磨磨蹭蹭地跟着祖母走。祖母缠过脚,走山路拄着拐杖也极不方便,稍不注意还会跌跟头。每一次她把我送到小山上,指着山下我回家的路红着眼睛说:“乖孙,你自己回去了,多帮爸爸做点事……我看着你走。” 我不想走,舍不得走,当时只是憎恨祖母怎么要撵我回家。一边憎恨着,一边走几步就回头看看祖母还在不在山上。从下山到在另一个小山拐角处,有好远一段路,每一次回头我都看到祖母保持着那个姿势:腰弯背驼着,下巴搁在手背上,一动不动看着我远去的方向。 我邻居家房子一侧有一棵高大的黄葛树,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爬上黄葛树的第一根枝丫,发现那里竟然可以清楚地眺望到祖母目送我的地方。之后,每一次祖母撵我回家,走到离我家对面的小山拐角处后,我总是以最快的速度飞奔,不是往家里跑,而是跑到邻居家的房子一侧,像猴子一样攀爬上黄葛树的桠枝,就想看看祖母还在不在。吓得邻居大婶不住嘀咕:这妹子,怎么突然变得这么野? 运气好的时候,我能看到祖母拄着拐杖蹒跚离去的背影。而更多时候,我看到祖母已不在那里了,人去山空。我站在黄葛枝桠上哭着喊:“婆……” 祖母离开我的多少个日子,我已经不知道多少次梦回故园。梦里总是重复着那幅难以忘怀的画面:小山顶上伫立着一根桃木拐杖。拐杖上搭着两只青筋突起、手骨隐而可见的手,还有一张苍老的面孔,和任风撩起的满头白发。 来源:心香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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