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岁女孩牛阿汝是洛阳市伊川县牛家沟小学的校长,也是政教处主任,还是唯一的任课老师。牛家沟自民国设学至今,从来只有一个老师。 去年年底,撤点并校的浪潮刮到这个小山村,可还有三个孩子在上学,上级无法强行取缔这个学校。他们用拖欠工资的办法,希望牛阿汝知难而退。他们没想到,牛阿汝的牛脾气却因此变得越来越大。 四个人的学校 牛家沟村地处河南洛阳市、伊川县与宜阳县交界,典型的“三不管”地带。“村村通”实行多年后,牛家沟是所在乡唯一一个没通公路的村庄。牛家沟的三百多村 民散布在山沟与山坡,如今沟里的不少窑洞已废弃,村人逐年将新房盖在高处的山坡上。每逢下雨,再不必担心高处下流的泥土水石。 从牛阿汝家出门后拐三道弯,翻两座山梁,再下两道坡后就到了牛家沟小学。“牛家沟小学”五个生铁焊字挂在一栋破旧的二层小楼楼顶。风吹日晒下,仅余“家”与“学”二字有红漆残存。 2011年5月,在牛家沟小学教了四十多年的老师牛延宾要退休了,谁来接自己的教鞭成为一个难题。他反复思想,最终找到了自己教过的学生,幼师毕业的牛阿汝。 牛阿汝曾在姨夫的学校里教过小学三年级以下的课程。恰好,牛家沟小学的课程设置最高也是三年级,读完三年级后,孩子们有能力每天步行到乡镇小学继续读书。 正读成人大专的牛阿汝办了休学,回到了牛家沟。虽然只是代课老师,牛阿汝挺高兴。每个月能挣八百块工资,能给自己读的成人大专交学费了。 可这高兴,只维持了一个月。 牛家沟最初有19个学生,一年半后流失到只有三个。大教室空空荡荡,十多张破旧课桌横在教室里,气温在冬天整日跌在零下。冻得打哆嗦的牛阿汝带着三个学生从大教室里逃跑了,隔壁十平米左右的办公室成了课堂。 现存的三个学生中,八岁半的牛金涛读二年级,是胸挂学校钥匙的班长。牛金涛耳朵年年长冻疮,现在已经不觉得多疼。 任海岳是牛金涛的同班同学,也是牛家沟小学唯一一个外姓人。他的家原本在三门峡市卢氏县,母亲卷钱跑路,“父亲活活气死”后,任海岳跟着姑姑坐一整天汽 车,来到山沟里的牛家沟继续生活。牛金涛说起小他一岁的同桌任海岳,言语间多少有些嘲讽,“他啥饭都想吃,就没吃饱过。” 读一年级的小女孩牛玉亭则是一个彻底的假小子,她最喜欢吃小米汤和红薯汤。家里极少买肉,玉亭吃得最多的是人造肉和白菜。 1月8日上午,任海岳上学迟到了。姑姑没起床做早饭,任海岳饿着肚子在8点44分赶到学校。他吃了两块牛阿汝递过去的饼干,开始拿起小刀削铅笔。 牛玉亭写完作业让老师检查时,总会紧张得伸出舌头晃来晃去。 宇宙、温暖、弹琴、拥抱、幸福……牛阿汝习惯在冬天的语文课上教这些让人感到温暖的词汇。 一年级的牛玉亭坐在旁边,呆呆看着这些二年级的词汇。她每天为ZH、CH、SH、R的发音不准而微微皱眉。 “别让学校散了” 天气越来越冷,即使在狭小的办公室内,师生四人也聚不拢一点热气。到屋外上课,反而要暖和许多三个学生每天上学时都会带一只塑料袋,走在上学路上顺便捡拾柴禾,师生四人躲在楼梯口燃起火来。 一节课伴着噼啪的柴禾爆裂声上完,从灰烬里扒出烤得发糊的玉米成为四个人最开心的一刻:肚子不会再那么饿,只要再坚持一节课,就能回家吃饭。 语文和数学课完成后,三个学生想上什么课都可以。他们有时会用拾来的玉米秆做手工,拿竹签扎出马与羊。牛阿汝在中专曾学过钢琴、音乐和美术,她把自己早两年留下的画笔和颜料也拿来给孩子们用。 学生写作业的间歇,牛阿汝闲坐时会想起曹窑小学李安民老师第一次见她时说过的话:“你一个小姑娘家不出去打工,为啥回来教课?教十年,你也转不了公办。”曹窑小学有两个公办老师,教七个学生,是牛家沟生源的“竞争对手”,同时又负责发放牛阿汝的工资。 2011年年底,牛阿汝找到李安民要期末考试卷子,李以“牛家沟小学不是教学点”为由拒绝。牛阿汝的眼泪转了几转,还是掉了下来。教了一学期,学生家长 不知道孩子的学习状况,牛阿汝也想以学生的成绩来核定自己的教学质量。有家长气愤地追问她为什么不考试,牛阿汝无言以对。 2012年春天开学,学生少了五个,他们被家长带到乡镇小学就读。到了秋天,学生骤减到三人。 接手牛家沟小学的一年半中,牛阿汝从120多斤瘦到90多斤。牛家村所在乡的教育组长不止一次劝她别教了,“你们这个教学点学生太少,还是撤了吧。” 这个偏僻的山村未能逃脱“撤点并校”的浪潮,可是剩下的三个孩子的家庭,都是村里最穷的,孩子又太小,三年级以下的孩子要出村上学,必须让家长背着走数公里山路。 牛阿汝执拗地像电影《一个都不能少》中的魏敏芝,她只认准一条道理,只要还有孩子上课,她就不会离开。 她对那些比她大得多的领导说:我回来上课,是因为答应了老师牛延宾,不让这个学校散,不让学生散,不是为了听你这句话。 姓牛的牛阿汝心疼自己的学生,多少也带了点牛脾气:“他们想让我放弃,我不。” 2012年12月中旬,牛家沟下了一场大雪。与三个学生堆雪人打雪仗后,牛阿汝自己动手出了一张板报。 “如果有一天,你们的生活中没有了我,不要忘了我们在一起的每分每秒。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会是我今生最难忘的回忆。世界的一切不完美,我们都可以坦然面对。宝贝们,加油!” 牛阿汝换了红白蓝三种颜色的粉笔,在黑板上写下这段话。在文字周围,牛阿汝画了一个戴围脖的雪人和一棵圣诞树。三个学生看了却没什么反应。 1月8日,牛阿汝在课间突然问任海岳:“你知道老师在黑板报上写的字是什么意思吗?” 任海岳愣了愣,抬手擦了擦快流过嘴唇的鼻涕,捏着衣角低眉顺眼说了一句:“老师,你别离开我。” 牛阿汝一愣,终于嚎啕大哭。 与村庄的战争 “考试卷子都弄不来,当什么老师?” 牛阿汝知道,自己在背地里总被同村的长辈指指点点。为避嫌,她把学校大门和教室的钥匙都交给八岁半的牛金涛保管,虽然学校只有几张破旧课桌。 牛阿汝的学生们从来没交过学费或杂费。除了课本,平时上课用的习题都是牛阿汝用手机上网搜索后,写在黑板上。 牛阿汝刚开始当老师时,村子里有几个在外读初中的学生常跑到学校来捣乱。十几岁的山野少年,正是身上有劲没地儿使的年纪,砸碎玻璃不过是为听一声脆响。一天天过去,牛家沟小学的玻璃无一完整。办公室里的黑板擦和粉笔也常被他们偷走。 牛阿汝气不过,经常和那些跑到小学里打乒乓球的少年吵架。吵架的后果是,有一天教室的锁眼被人塞满杂物。 村子里只有很少几个十几岁的少年。牛阿汝决定挨个找上门,向他们的父母告状。 “你孩子为啥总到学校捣乱偷东西?” “你闲着没事为啥不好好去备课?我家孩子不可能逃课去拿东西。” 牛阿汝话不多说,扭头就走。 2011年9月,刚当了一个月老师的牛阿汝手持小铁锤,一点一点敲断了牛家沟小学乒乓球台的四条水泥腿。 从此,村里的“赖孩子”们再也没法来学校打乒乓球了。 慢慢地,牛阿汝似乎觉得,村人都在跟自己做对。冬天学生们冻得受不了时,牛阿汝趁课间也会跑到山沟里捡些柴禾回来烧,路上遇到学生家长,第一句话常会噎得她直哭:“你不好好上课,跑路上干啥?给自家拾柴禾?” 去年底,洛阳市一位好心人给三个学生送来一些手套和帽子。消息像长了翅膀,半天时间传遍牛家沟的角落。没事干的妇女们跑来一大群,说话间把多余的手套和帽子全部拿走。 牛阿汝只觉得很庆幸,好心人没看到这一幕,“不然就太丢人了”。 父亲曾希望能把牛阿汝调为公办教师。他找到乡教育组组长说情,得到的回答是:“能找到人接替,你就找别人顶替她;找不到人,也不可能把她改成公办。” 教育组组长又反问牛父:“牛家沟小学学生少,是啥原因?是不是因为教得差?” 牛父反复解释,说外出打工的大都把孩子带走上学,条件好的家庭都把孩子送城里了……他当时还不清楚,乡教育组已打算将牛家沟小学的教学点裁掉。他们很快会不给牛阿汝发工资,甚至不给学生考试卷子。他们觉得,养活一个老师,却只教三个学生,不值得。 “转不成公办,也不能让学生散掉。学生再少,一节课也不能少,都是乡邻的孩子,得好好教。”牛父回家后告诫牛阿汝,“你出去随便打工都能挣一两千,不能因为这点钱,耽误人家孩子上学。” 牛阿汝觉得,在牛家沟,只有父亲是支持自己的人。 讨薪 牛阿汝的工资每月800元,每年发十个月。学生放假,没薪水的牛阿汝得跑到洛阳市继续读成人大专。事实上,除了第一个月的工资按时发放,牛阿汝的工资一 直被严重拖欠。此外,每次领工资时牛阿汝必须自己买发票。没有发票,工资不可能发放。刚开始牛阿汝没有买发票的经验,最多时花100元去镇上买了1000 元发票。一年后,轻车熟路的她已经可以用50元买到1000元发票,可拿着发票却并不一定能领取工资。 2012年年中,牛阿汝的工资由曹窑小学转到西窑小学发放。每次去领工资,牛阿汝都需走数公里山路。 秋天开学后,牛阿汝走到西窑小学敲会计家的门要工资。刚敲门时牛阿汝听到电视机开着,后来却关掉,门也一直没开。 西窑小学会计的女儿实在看不过去,给牛阿汝开了门,转头责怪父亲:“人家走了八里地山路,怎么能连门都不开!”最终,牛阿汝要到了1000元被拖欠的工资。 这是并不经常发生的幸运。此后,牛阿汝再未领得工资。牛阿汝上岗前被承诺每个学期有3500元教学补助,每月也有办公费和班主任费,这些也都成为泡影。 父亲常常接济女儿,可牛阿汝不忍心一直向父母伸手,她开始向同学借钱过日。结果几次没见回头钱,同学们一听她提钱都开始喊穷。 牛阿汝在老家耗了一年半,说话越来越少。她不想太小的孩子每天跑数公里到外面上学,也不想贫困的孩子失学。在牛家沟,这个19岁的女孩没有闺密,没有男 朋友,不懂时尚,不懂流行,因为交通不便,她几乎封闭了所有与外界联系的方式,除了用来给学生下载习题的手机。她在2012年的11月开通微博,开始自己安慰自己: “看着教室透进来的一窗阳光,我告诉自己,这个冬天,只要冻不死,就好好活着。” “我答应了我的老师,要坚持,学校不能散。” 越来越多的人从微博知道牛家沟小学和牛阿汝。直到2012年12月末的一天,牛阿汝的手机突然被全国各地的记者打爆。 2012年12月29日早上,牛阿汝的父亲还没起床就被伊川县教育局的电话吵醒。被叫到县城后,牛阿汝被拖欠的四千元工资很快被结清。 之前,牛父知道,牛阿汝工资被拖欠的事被记者报道了,但没觉得这事有多大。他并不清楚,2012年的最后几天,中国几乎所有新闻报纸与网站都将牛家沟小学师生四人烤火取暖的图片排在头版。 伊川县教育局当日发公告称:“12月29日上午,伊川县教育局组成调查组开展调查,并立即兑现牛阿汝本学期的4000元工资,同时免去了相关中心校校 长、分管副校长、西窑小学校长、曹窑教学点负责人等相关人员的职务。伊川县教育局拨款1万元,对该教学点门窗进行修理,并购置电暖气一台送到该教学点。” 牛阿汝给父亲读过这个公告后,并未多高兴。牛家沟小学只收到一台菊花牌电暖器,破碎的玻璃被重新安装,一万元去了哪里,没人见过。学校楼梯边的危墙仍然在冬日的寒风里颤颤巍巍,不知哪天会倒下。 “乡邻若问起牛阿汝是不是拿了一万元,是不是花在学生身上,我有嘴也说不清。” 在2013年的开头,牛父甚至觉得恐惧。因为事实并不像通告所说的那样,好几个人被免职:只有一个乡教育组长被撤换,其他人安然无恙。 新任乡教育组组长到牛家沟小学看了看,对牛阿汝说:“你能不能再发条微博,就说电暖器很暖和,上课再也不冷了?” 牛阿汝还是觉得山里的冬天冷得受不住。拿到被拖欠的四千元工资后,她立刻给自己买了一双棉鞋,25元。 来源:心香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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