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这辈子建过三次房,他以此为他最大的荣耀:“嗨,一个人一生莫讲建三次房,就是建一次也很了不得了。” 但父亲言犹在耳,家乡老寨的人家便接二连三推倒了吊脚楼、泥砖房,到寨底下公路边盖起了砖混结构小洋房。 年迈的父亲说,那还不是搭帮了政府! 父亲第一次建房是在1954年。那年父亲19岁,是寨里的青年突击队员。当年,寨里决定在寨子后头大山脚下修座水库,青年突击队就挑灯开展大会战。一个多月里,他们搬掉座多米高的小山包。驻寨工作队的同志见掘出来的泥土黏性足,说这些泥打砖盖房最好了。 父亲是怎样游说寨子十多户人家愿意在水库工地打泥砖,然后推倒吊脚楼,再盖高达两层半的砖木结构泥砖房的,他不说,我也无从知道。我只知道,要想说服苗人不住楼下圈养头牲、楼上塘火一年四季不熄的吊脚楼,别说当年,就是今天也不容易。父亲说,驻寨工作队为他们制作了打泥砖的模子,教他们拌泥浆打泥砖,还请来工匠,给父亲和其他十三户人家盖房子。两年后,水库碧波荡漾,雀影点点,苇絮翩翩,原来吊脚楼廊连瓦接高低错落的山寨,只寨底一带依旧木楼绰绰,寨顶之上,已全是齐整的泥砖瓦房。 父亲建的泥砖房,房顶盖着小青瓦,四面的墙、中间隔墙,厚达26厘米,全部泥砖错位垒砌,楼面则由杉圆木和杉木板搭构,清爽齐整。这种房子,真正实现了冬暖夏凉。 这还不算,泥砖房更大的好处,是不必提防祝融作祟。 那些年,寨火经常偷袭吊脚楼。火从木楼火塘一角燃起,风助火势,只十几分钟,火舌就舔过整座木楼。着火的吊脚楼救无可救,救火只能救相邻人家,将挨着火险处人家的瓦片、桁条通通捅下来,再将整个屋架子推倒。这种时候,作为青年突击手的父亲,身影总是闪现在扑灭火险的最前沿。 寨底吊脚楼差不多年年遭灾,而寨顶的泥砖房,仿佛神灵庇护,半个多世纪安然无恙。 寨底人家也希望能建起泥砖房了。他们四处找土,却发现寨子附近已没有能够制砖之土。父亲就帮他们出点子:搞土舂墙。土舂墙是在房屋四围的柱子和柱子间钉夹板做模,拿少量的田泥、稻草拌和山泥、碎石,然后倒进夹板模里夯实,下层土墙干透后拆模往上再夯。这土舂墙房的质量和效果,一点也不输泥砖房。 大哥的第二个小孩出世后,父亲终于同意了他分家的诉求。父亲将一畦菜地分给大哥建房。父亲让大哥盖土舂墙房,大哥很乐意。土舂墙房得先竖屋架子。屋架子得先在平地上制作、组装好后,才整体竖立起来。竖屋架时,全寨男女老少都到,比过年还热闹。屋架的一侧对齐基位后,青壮劳力分两拨人马,一拨用绳子拉,一拨用木杠顶,“呀呜……”“呀——呜……”屋架子“吱咔”“吱咔”地回应着呼号声缓缓立起,最后在直冲云霄的“呀——呜”声中稳稳定位。正堂屋门口方向两三个妇女,则沉醉其中,接连不断地将箩筐里的三角粽抛过屋梁。“抢喜”的男女老少,绕屋柱穿梭往来,流连其中。“抢粽子”最热闹,是苗寨竖屋仪式的高潮。 山寨的吊脚楼,渐渐被土舂墙瓦房代替。 父亲的建房步伐并没有停止。两年后,他请来木材老板,让老板给他房子的木材估价。木材老板开价四万。父亲说,得,你给我钱,这房子就归你了。这幢上世纪50年代建的泥砖房,完成了它见证山寨沧桑巨变的使命。 父亲计划尽快筹够钱,到寨底的河边上建一座砖混房。半年功夫,从没做过生意的父亲,就让那四万元缩水成三万。无可奈何之下,他令我们兄弟上山扛木头,下河捡卵石,积极筹备建房材料,又扩建鱼塘取泥打砖,足足花了两年工夫,才在寨底河边自留地用泥砖建起一栋仿制“小洋楼”。 “小洋楼”还没竣工,我们兄弟几个就相继告别小山寨,落籍城里。 父亲的“小洋楼”建成后,我回了一次家。父亲在他的"小洋楼"周围植树、种竹,还无师自通地搞起了盆景园,培植了不少罗汉松、凤尾草、墨兰。小桥流水,绿树掩映,七彩摇曳,墨瓦粉墙上,洒满了细碎的阳光…… 后来这房子遭白蚁了,父亲说放了几次药都搞不定它,“不过不要紧,今年底,我就拆了它再建,搞钢筋水泥的,看这小邋杂奈我何!” 我说钢筋水泥对付不了白蚁,要免除蚁害,得找到它的巢。我说你种的竹子太多,林子过阴招白蚁。父亲说有道理,过些天把竹子连根拔了。 白蚁问题,在父亲清理完竹园后解决了。而他梦寐以求建一座钢筋水泥房子的问题,却迟迟无法解决。那两年,父亲不停地试验他认为能快速致富的项目,育了几十亩杉树苗,种了五十多亩罗汉果和上百亩晚熟美国柑。一次次电话,父亲无不得意地重复道:又有一笔进账,房子有望年底开工。 父亲找钱的速度,总也赶不上物价飞涨的速度。两年时间,建房师傅的工资就由原来一天四十元,飞涨到一百七八十元。算来算去,父亲种养兼顾积攒的钱,离他想要盖的房子需要的钱,总还差那么一大截。 终于有一天,父亲在电话里高喊房子马上就要动工,钱的问题解决了,政府安排的泥砖房改造补助款到手了,四万元呐。 浩荡吹来的春风,圆了父亲第三次建房梦。 年底,全寨所有泥砖房人家都领了房改补助。于是,那记录着老寨历史的吊脚楼、泥砖房、土舂墙房,一间接一间,消遁在如诗似画的晴岚雾霭中。 穿行在拆除了瓦顶、屋架、楼板的颓垣断壁中,看着划擦在残存泥砖墙上高过我头顶的单车手把印痕,乡亲们肩扛着单车在小巷中艰难行进的情景,又一次在我眼前浮现。驮人的单车由人来驮,这在当年,也是一种幸福!几株挺拔的香樟、杉树幼苗,于墙根泥缝处探头探脑,张望着这个陌生的世界。用不着几番春风夏雨,这曾留下过叹息、欢笑、哭泣、歌声的老寨,就会成为一座绿油油的山冈。 可是,吊脚楼、泥砖房、土舂墙房彻底消失了,苗人还是苗人么? 据说,在寨底平坝上,市民委将很快给建一杆芦笙柱。而寨子里像父亲这样健在的当年青年突击手,早已把他们的芦笙翻出来,擦了个通体铮亮。 来源:中国散文网
|